无人区

第27章


宋进城跳过去拦腰将他抱住,却被他旋腰甩出老远,他自己也差点倒在地上。雪尘排浪一样从地上掀起,喧叫在他的脚前脚后。谁也没有再去阻拦,似乎觉得他就应该这样大义凛然地去复仇,去夺回驴妹子,或者说,应该义无反顾地去送死。围子人肃然而立,静悄悄地向远去的石满堂行着注目礼。这时,传来了张不三威严的好比老天爷释放惊雷闪电的声音:
  “点火!谁不让我们挖出金疙瘩,谁就别想走出古金场。”
  他自己上前,也像杨急儿那样朝李长久的腿腕踢去。可没等他踢着,李长久就扑腾一下跪倒了。人们这才注意到张不三带来的这个缩头缩脑的陌生人。
  “大哥……”
  “你们放水,我们放血,看谁来得利索。把这个谷仓人给我绑起来,绑!快绑!脱光了绑!”
  人们扑向李长久。李长久生怕来不及磕头求饶,飞快地将头捣向雪地,却被一只更加神速的大脚狠狠地踩住了脖颈。
  几个壮汉在绑人,一大群人在准备点火。篝火又一次升起来。桦树林奉献的枯枝败叶使火苗顷刻变得无比激愤,跳跃着步步窜高,不尽的焰火滚滚地飞上天空,忽啦啦啦的,摧绽了张不三脸上那几壑历史的曲折。他迎着风雪朝天仰望,突然过去,在手扶拖拉机上哗啦哗啦地扒开一些烙好的干粮,从最下面拉出一袋面粉,又拿过一把铁锨,朝面袋铲去。白花花的面粉冒烟似的从裂口往外窜着。他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丢开铁锨,双手攥住面袋裂口,一撕两半,举起来朝空中挥舞。别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拖拉机上的所有面粉尽情洒向天空。霎时,荒风变作了白浪,雪粉和面粉合在一起,共同创造着一个恐怖的缟素世界。退路已经不存在了,没日没夜操劳过的粮食,又被他们亲手葬送给了荒野。他们不是不打算吃饭,要吃就吃谷仓人的,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再用他们的油拌着他们的面在青石板上烙大饼。
  围子人的心灵黑箱又一次打开了。一番激扬蹈励的表演之后,他们围住了篝火。篝火边躺着李长久,光溜溜一丝不挂的身子上,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绳索。惊悸加上暴力的肆虐,他已经昏迷不醒。握刀在手的张不三蹲下去,揪起他那疲软了的雄性的性征,拉皮条一样揪得长长的,一刀剁去,那皮条就整个儿萎缩在了他手中。他拎着在眼前晃晃,扬头问道:“谁吃?”没有人回答,他便扔进了火堆。
  李长久被疼痛闹醒了。头在地上来回滚动。由于嘴被毛巾塞着,惨叫就变成了两股硬邦邦的气体,在绷大的鼻孔里一节一节地喷吐着,哧哧哧的声音就像风箱在吹旺火焰,篝火鼓噪着上窜下跳。
  刀子再次剁下去,李长久软沓沓的脬子像发酵酸奶的皮口袋一样张开了。似乎他的全部感觉都浸泡到了醋缸里,蜇裂肺腑的酸楚使他的每一块皮肉都像在粹火一样难受。跳珠般的汗水从毛孔里滚出来,水淋淋的身子湿漉漉的脸。
  张不三用刀尖挑出了他的睾丸,举刀朝众人展示了一番,甩向火堆。接着,他开始从大腿上一条一条地割肉。动作缓慢,每割一条,都要啧啧啧地欣赏一遍,仿佛一个高明的屠夫在屠案上向顾客卖弄着他的操刀技艺。
  肉条在火中叫唤。血泡不停地冒出来又不停地被烘干。热血消融了积雪,殷殷地在和火苗比艳丽。腿骨露出来了,张不三用刀刃在骨头上吱嘎吱嘎地刮着,直刮得没有了一丝筋肉,刀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骨粉。李长久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神经一根一根地绷断了,生命处在崩溃的边缘,知觉正在消逝,痛苦已经离他而去。张不三站起来,把刀交给宋进城,淡淡地说:“你来割吧!”宋进城没有割。他过去摸摸李长久的鼻子,觉得还有气流呼进呼出,便抬手一刀扎向他的心脏。他没有拔刀,双手塞到他的腰肋下面,将他滚向了火堆,然后就去刨开积雪捡来一些枯枝,堆在了死者身上。火势蓬蓬勃勃地向四周蔓延。围子人出发了。他们带着干粮,带着太阳也无法匹敌的人欲的烈焰,风风火火地走向黄金台,抛在身后的是回家的念头,是那四辆已不能在积雪中行走的手扶拖拉机。
  第九章 荒雪
  谷仓人重新占领黄金台的目的似乎仅仅是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炫耀:他们收复失地了,他们最终是胜利者,最终是由他们主动撤离黄金台的。至于那沉甸甸、亮闪闪的黄金是在手中还是在地中,早就不去想了。
  他们在黄金台上眺望四方,耀武扬威地四处走动着。谷仓哥哥发现,西坡上的通地坑虽然已被泥石淤平,但坑沿坑口的痕迹依旧赫然在目,就像一口没有了底子的扁锅搁在地上。他叫来几个人,经过一番修整,坑面就变得和别处一样平光了。如果谁要再来寻找,非得把整个黄金台细细勘察一遍不可。他觉得这还不够,还不能完善地表达自己的心愿,便在离坑不远的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用围子人留下来的锅墨子歪歪扭扭写出了几行字:
  【一九八二年夏秋,围子人张不三带领千名
  淘金汉,挖坑百丈,只有青石三块,并无黄金
  埋藏。后人永记。】
  他写完了,挺满意地端详了半晌。文字虽然夸张了些,但不夸张就不能起到警告作用。他要让现在和将来的黄金狂们明白,既然千名淘金汉挖坑百丈都没有挖到金疙瘩,那就别再轻举妄动了。别的谷仓人站在他身后,对他这种做法啧啧称赞。他们觉得,即使坑下真有金疙瘩,谷仓人是绝对没有魄力和能耐捧到手的,而他们自己捧不到的,也决不希望别人捧到。
  该是离去的时候了。象征孤独的天空继续飘洒惨淡的白雪。家乡不也是个白雪铺满农田村道的地方吗?鸡鸣狗叫,冉冉的炊烟,女人的唠叨和她们在男人怀里的沉默,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却又带着亲恬温馨的味道环绕在他们的记忆里。绕来绕去,绕出了乡音的呼唤,房檐上的和尚鸟已在那里敲出清越的梆子声了:“哥哥来,哥哥来。”回吧,回吧,每个人都在心里催促着自己。他们本来打算在西坡石窑里住一夜,明天一大早上路。现在不了,大雪迫人离去,食物也所剩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黄金台上没有点火的柴草,夜里冷冻难熬,不如把夜晚打发在行路上。当然,谷仓哥哥还有一件压倒一切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办,那就是把驴妹子接到自己身边来。阿哥瘫了,嫂嫂待她好,嫂嫂常说:“你啥时能娶个媳妇?”
  就在他们吆三喝四地准备出发时,金场管理所的人登上了黄金台。那些人不吭声,亮闪闪的眼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谷仓哥哥明白了,管理所的人不就是冲黄金来的吗?他笑呵呵地说:
  “你们不去找有黄金的人,来这里做啥?这地方就我们谷仓人。”
  “我们就是来找谷仓人的。”说话的青年和他见过面,这回脸上显得比别人凶狠些。
  “找我们?我们放水了,可没淹死人。”
  “死人活人我们不管,我们就管黄金。”
  “驴进到狗窝里圈不下,那是他进错了门。黄金有哩,在张不三身上。”
  “张不三是谁?”
  “围子人的金掌柜,一个长脸突嘴三角眼的畜生。”
  他们互相看看。那青年又道:“你们没有黄金,来黄金台干什么?”
  “来黄金台就该有黄金啊?”谷仓哥哥吃惊道,“不信你们搜。”他只能这样,因为他再也不能耽搁时间了。他心里揣着不知比黄金重要多少倍的驴妹子。
  他们没有搜,经验告诉他们,面前这些淘金汉是诚实的,即使有金子,那也不过是从上百吨砂石里淘洗出来的一星半点。他们犯不着和这种人过不去。他们撇开谷仓人朝石窑走去,期望在那里有所收获,哪怕是一点能够证明确实有过大金子存在的线索。不然就是那个叫张不三的人欺骗了他们,他身上可是有块大金子的,少说也值两万块钱。这时,谷仓人刻不容缓地离开了黄金台,直奔积灵川的那片土坯房。旷原上,一群黑压压的人流和他们相望着过去。谷仓哥哥喊道:
  “都啥时候了,还往那边走。小心风雪堵死你们的路。”
  “别给我们摆迷魂阵了。谁不知道谷仓人掘开了金窝窝,黄金台上有成堆的大金子。敢情你们已经从谷仓人那里得了一份,裤裆里头装不下了。小心啊,别撞上了缉私队。”
  谷仓哥哥吓了一跳。他身边的伙计们也都屏声静息地板滞了面孔,似乎只要一出气,那好几百人就会嗅出谷仓人的味道,扑过来将他们撕碎。他们继续往前走,碰到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心惊肉跳地互相看看,侥幸地直吐红舌头。
  两个时辰后,他们来到积灵川。等待谷仓哥哥的是寂静和空幻,那间土坯房里冰凉彻骨,和白茫茫的荒野一样让人绝望。谷仓哥哥搓着两手,忧急地踱步,忽又闪着泪花哀求自己的伙计们:“等等我,我就回来。”他是一定要去找她的。伙计们都不想等,但碍着面子只好点头。有人嘀咕:“等在这里还不如一起去找,走一走身上也热乎些。”别人想一想也对,就稀稀拉拉跟在了金掌柜身后,满荒原转悠着去寻找他的情人。
  而这时,在他们离开不久的黄金台上,一场残酷的屠杀刚刚结束。当包括围子人在内的数万淘金汉陆续登上黄金台,当他们互相碰撞着四处走动了一会之后,就明白自已白跑了一趟。黄金台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茫茫大雪的覆盖,是空前寒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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