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

第28章


他们用各种粗俗的语言表示着愤懑,又不知该把壅堵胸腔的恶气发泄到哪里。
  “日他祖宗,我们可是豁上老命来的。”
  络腮胡子的吼叫让许多人明白:有人骗了他们,不仅仅骗他们白跑了一趟,更重要的是想骗取他们的性命。恰在这时,金场管理所的人走出了西坡石窑。他们在里面用手电筒细细照了一遍,不断商议着,排除和肯定了许多可疑之处,最后决定迅速奔赴唐古特大峡口,堵住随时都有可能溜出古金场的张不三。因为现在看来,只有他才能进一步证实情况的真伪,即使问不出什么,没收他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金子,也是本年底的最大收获。但他们的行动太迟缓了,刚走出窑口,就见淘金汉们已经堵住了去路。带伤疤的青年敏锐地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迅速脱去了出发前刚换上的制服,小声道:“狗日的们不怀好意。千万不要硬来,让你们下跪你们就跪,让你们叫爹你们就叫。”说罢他朝前跑去了,纵身一跳,消逝在一座雪包后面。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他曾经吃过亏,额上的伤疤就是证明。但他仍然没有估计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此刻,和淘金汉们一起存在的只有仇恨和疯狂。而管理人员的出现,却使笼罩在黄金狂们眼前的迷雾消散讫尽,仇恨的目光终于有了着落点。
  如果没有一堆一堆的大金子,这些以猎逐黄金为天职的公家人来这里干什么?许多淘金汉都这么想。更重要的是,在古金场,在淘金汉眼里,管理人员本身就是一种敌意的存在,他们来了,就等于剥夺了别人获得大金子的权利,就等于层层乌云湮没了淘金汉们心中期望的太阳。
  这时,除了没有找到谷仓人的围子人在张不三的指挥下正悄悄朝下转移外,别的淘金汉都簇拥了过去,将管理人员团团围住。他们既没有让对方下跪,也没有心思让自己当爹,更不愿意拖延时间,七嘴八舌地喝斥着,要对方把大金子拿出来。那些人顿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没见到金子”之类的话。
  “打!往死里打!”
  人群中,杨急儿浪叫一声。他大半辈子都在古金场抒发豪情,经验和胆略再加上过剩的精力、强健的体魄和狡诈凶悍的性格,使他每年总要比别人多一些收获。正因为这样,忠于职守的管理人员没少找他的麻烦。一想到以往年份里,自己因不愿把金子交售给国库而被迫东躲西藏的情形,他就觉得连自己的九曲回肠都想变作一根鞭子,缠在这伙公家人的脖子上,将他们活活勒死。他试图扑过去,但密不透风的人群将他挡在了拳打不到、脚踢不到的地方。
  “打!往死里打!”他更加粗野地喊起来。
  淘金汉们动手了,一股巨大的积淀了无数时光的蛮力支配了他们。似乎只要对方一个个倒下,大金子就会络绎不绝地来到他们面前,就会熠熠煌煌地流淌出金子的梦和梦中的金子。
  撕心裂肺的惨叫,剧烈扭曲的身体,从眼睛里冒出来的血水,因痛苦而被自己的牙齿咬断了的舌头,开裂的肚膛,稀烂的皮肉,像卵石一样挤向一边的眼珠,最后一口艰难的呼吸。管理所的六个男子汉须臾被乱脚跺成了肉饼。肉浆之上断裂的骨头狰狞地交错着。杨急儿懊悔得连连摇头,因为他竟然没有挤到前面去,在践踏血肉的舒畅中留下自己的足迹。血水肉泥中没有大金子,撕碎的衣服中也不露半滴金光。人群哑默了,就像上次登上黄金台那样。杨急儿带着自己的人率先走下了黄金台。
  荒原已是一片寂灭前的动荡。
  云雾一层比一层阴险地压下来,几乎可以摩着他们的头顶。大风呼啸着奔走,雪片在空中旋起一阵阵庞大的湍流。淘金汉们的心像被一只大掌猛拍了一下,他们幡然惊悟:
  雪灾降临了。
  古金场已经隆起了无数雄阔的雪梁,一波接着一波,茫无际涯。而这比起漫天鼓噪的雪花来,不过是抹了几笔薄薄的底色。死亡的威胁再也明显不过了。它强烈震颤着对自然变化十分敏感和恐惧的人们。数万黄金狂此时抱着一个共同的意愿:迅速穿越唐古特大峡。不然,他们将会困厄在荒雪之中,茫然无措地去迎接那个生命顷刻变作腐朽的黎明。除了由张不三率领的复仇的围子人外,别的人群都开始大踏步溃退。黄金失色了,物欲被抛远,只有逃生的想法主宰着他们。他们像股股黑风,咆哮着掠过白色原野。
  唐古特大雪灾以它的博大和无与伦比的威严,正在悄然消解着古金场的一切怨怼和残杀。
  遗憾的是,命运留给黄金狂们逃生的时间已经被黄金台、被他们自己燃烧的欲火、被那些山峰一样崛起的仇恨耽搁了。黄金像媚态的狐狸一样诱惑了他们,和死亡一样宁静的白雪又将他们驱逐进了唐古特大峡敞开的峡口。谁会想到,那竟是天坟地墓的门户呢?
  雪崩发生了。
  那时辰是傍晚。数万淘金汉沿着峡谷蜿蜒如蛇的通道迤逦而行,脚步都迈得飞快。人人争先恐后,稍一迟缓,就会被后面的人超过去。他们有的身上带着金子或钞票,有的囊中空空,徒然来古金场抛洒了几滴热血,发了财的自然比没有发财的走得更快些,就是说,他们更加迅速地走到了路的尽头。只有杨急儿例外,他身上既有钞票又有金子,却落在了人群后面。天上地下和人们阴沉沉的脸上都布满了不祥的征兆。他预感到大难就要临头,即使两边静穆的山体稳实牢靠,天也会塌下来。他不想走。他想返回古金场,只是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后来,他回头瞧了一眼自己走过的雾蒙蒙的路,发现没有一个人跟着他,跟着他的是几只哀嗥不已的红狐狸。他立住了,等待着狐狸走近自己。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从来就不相信红狐狸代表吉祥的说法。大概是靠了一种天启神授的感悟,他突然意识到狐狸在跟踪食物。而他决不应该是它们的食物。他健康地活着,年过花甲,不老不衰,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更新,每一根黑毛都在发亮,每一个意念都是为了追求,每一种举动都是为了破坏或创造。他的畅通无阻的血管里注满了红光紫气的O型血液,永远地沸腾着。不错,不是他,是他们。狐狸的食物也许就在他前面的那些淘金汉中。他想到这里便庆幸地舒了口气。
  那一刻,狐狸也立住了,并且不再哀嗥。不再哀嗥的狐狸扬起了脖子节奏明快地做着深呼吸,陶醉在被它们嗅到的那股神秘的气息中,柳叶般的眼里盈盈地洋溢着向往幸福和餍足的神采,红红的皮毛形成了动态的光明,莹莹烨烨的亮泽晕散出绚烂的波环。突然,它们动荡起来,灵性地幻化出一片神奇的红色清漪,炫示了片刻,便轻捷地朝古金场跑去,像一河流淌着的燃烧的黄昏。
  杨急儿回身望望远去的人群,发现在他关注狐狸的时候,他和淘金汉们的距离拉大了。他继续走路,越走越慢。半个小时后,他又一次立住了。他发呆地瞩望前方,就像一个星球瞩望着另一个星球。
  雪崩!
  瑰奇的山脉如蟒蛇奔驰,发出阵阵轰轰隆隆的巨响。无数白色的流星陨落了,雪粉像云海一样在峡谷上空翻卷,冰块组成的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一泻千丈。风凄厉地呼啸着,又被雪峰撞回来,困兽一样左冲右突。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峡谷间回荡,很快又变成了悲烈的嘶喊。黑色的人影杂乱无章地涌前涌后,离开了身体的头颅和手臂浪花一样飞起来。一眨眼,人影不见了,惨叫消逝了,一切都殁入了鬼魅出没的白色深渊。喧嚣的自然之声飞遁而去,沉默回归大地。——唐古特大峡,被万年残酷撕裂的荒原的腹腔,霎时成了张开在地球表面的万丈恶灵之渊。
  这是本世纪,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是发生在地球之上、中国西部的一种万众一心走向灾变的悲惨举动。数万淘金汉分别来自青海、甘肃、新疆、四川、宁夏五省区。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此覆灭,尸骨无存,只留下眼望雪峰摇摇欲坠时的惊叫,只留下雪石冰岩掩埋人的一刹那,生命的最后一声哀鸣。这惊叫和哀鸣变作浆汁,渗入冰岩,浸入时间,在不朽的大峡中日复一日地显现着,石破天惊。以后的岁月里,来寻找丈夫和亲友的男女们在傍晚的寂静中站在峡内聆听了片刻,就发现神经的承受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人,尤其是女人,不能在想象那种残酷的场面中活得更好更久些。他们或者疯癫,或者早死。
  在寂灭来临的整个过程中,杨急儿一直立着。半夜,他坐下了。他淡漠着死亡,并不担心自己头顶的冰雪也会砸下来。黎明时分,他僵硬地站起,没再考虑自己是否返回古金场的问题,顶着风雪朝前走去。经验和胆量帮了他的忙,他想到的是雪崩与雪崩之间一定有间隙,而清晨又是最冷的时刻,也是雪石冰岩紧拽山体不放的静静的一瞬。他越走越快,傍晚到来之前,他甩过去了那几座最危险的山影,吼喘着展展地趴到雪地上,面朝古金场号啕大哭。在参与兵变和六十二岁之间,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第一次有了用眼泪洗涤灵魂的悲恸。
  要是驴妹子一直在爬动,她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她爬过了一个漫长的雪夜,爬到了黄金台,之后她就停下了,似乎已经到了生命的另一端,她眼前一片混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她的脑海里也是煞白煞白的,除了极度困乏,除了腰腿不听使唤的焦灼,什么感觉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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