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

第29章


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好像已经变作爱情的旖旎风光浮游在她朦胧的眼里,她只感到自己就要化成一片轻柔的无知无觉的雪花,飘摇在原野上。她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爬到这里的,开始是靠着毅力和对张不三的仇恨,后来就变成了机械的下意识的举动,反正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往前爬。现在,她终于爬不动了。她将脸贴着积雪,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刚刚落下来的雪花。她感觉不到冰凉,因为她浑身的温度差不多和积雪一样。她一动不动,雪很快覆盖了她身后爬行的痕迹,也覆盖了她自己。她和四周趋于一致了,茫茫雪原上又多了一个隆起的小雪丘。
  “谷仓哥哥。”在雪丘中,她叫着他的名字。一股甜丝丝的情绪的热流在她心里汪成了一片洁净明亮的湖,她的脑海里也升起了他那张俊气的面孔,冲她温存有情地微笑。就在谷仓哥哥的微笑中,她昏然睡去了。
  雪在她身上越盖越厚。
  她做着梦,做了许多梦,仿佛一生中经历过和企盼过的所有美好情景都串连在了一起,一幕幕地忽隐忽现着,和煦的春风吹暖了萧索的记忆。最后一个梦却是噩梦,有人拿了一根烧红的铁棍戳穿了她的前胸后背。蓦然之间,她感到浑身滚烫,感到窒息,感到有人正冲她吼叫着扑来。她慢慢地又醒过来,蠕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雪丘的四周有了裂缝,一丝凉意直钻她的喉咙,一束微淡的亮光霎时刺开了她的眼睛,两股热乎乎的泪水淌了出来。她当然想不到自己应该感谢大雪的覆盖,更想不到是覆盖之后产生的温暖融化了她僵硬的身躯。胸口的憋闷越来越明显了,除了雪没有什么东西朝她扑来,但吼叫声却真真切切存在着。她歪斜着头,从积雪的裂缝中望过去,看到离自己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谷仓哥哥和他的伙计们立着,石满堂也立着。她平静地望着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石满堂浑身披雪,端着一把和雪色一样寒光闪射的铁锨,像一头凶猛的雪狮子,愤怒地咆哮:“把驴妹子交出来!交出来!”他独自一人在积灵川、黄金台和唐古特大峡口之间已经走了两个来回。当他终于碰到谷仓人的时候,只觉得如果今天不来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那他就等于白活在了世上,白爱了驴妹子一场。
  被他拦住的谷仓哥哥目光黯淡,身上的每一条血管似乎都被冻僵了,像粗铁丝那样铮铮抖颤。
  “我们也在找,也在找……”
  石满堂不相信,把刚才的话又吼叫了一遍。谷仓哥哥不想再回答,有气无力地摇头。这就更使石满堂愤怒。他跳过去,疯狂地撕住他,将他的双腿从积雪中拎出来,又使劲一摔。谷仓哥哥倒在地上了。石满堂忽地举起了铁锨。但没等他拍下去,他就被别的谷仓人从后面抱住了。谷仓哥哥爬起来上前夺过铁锨,威胁地在他眼前晃晃。石满堂轻蔑地望他,望见一片绛紫的阴影正在谷仓哥哥脸上悄然驻足。他甩动身子奋力挣扎,看挣不脱,就反手撕住后面人的裤子,将那人的双腿撕离了地面。那人倒地了,他侧身一脚踢在那人的下身上,又回头扑向谷仓哥哥。谷仓哥哥浑身一抖,手中的铁锨刷地横了过来。锋利的锨头恰好打在石满堂头上。一片黑色的东西飘然落地,石满堂停下来看看,发现那是自己受之于父母的头皮和头发。他狂怒地蹦起来,犹如一头困兽果敢地用头撞向坚固的铁栅栏。谷仓哥哥手中的铁锨炫耀着冰凉寒彻的白光,再次铲过来,铲向石满堂的脖颈。似乎天空骤然下跌,他被裹缠在恢弘的气雾中上下翻滚。黑暗抓住了他,一股空前超然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全部意念,他迅速而幸福地解脱着,稳稳实实地倒向大地。身首快意地分家了,雄健的头颅在滢润的雪地上睁着双眼,依依不舍地告别着大地的静美和悲怆;身体无声地痉挛着,像一头奉献胴体的牛,血色的泉眼中汩汩地冒着葡萄酒一样的液体。春天,它将和积雪一起汇入积灵河。
  谷仓人呆然木立。他们的金掌柜恐怖地扔掉了手中的铁锨。不远处被雪覆盖着的驴妹子正在经受更为残酷的感情的劫难,一张无形的大口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她的大脑,试图咬死她的沉重的思念。她想喊,但舔过雪的舌头固执地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两眼睁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都明亮、都清澈,灿煜的光波在两汪水潭中滢滢闪动,谷仓哥哥便成了这水潭中的一头阴毒的黑色蛟龙。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凶恶呢?对生活,她现在似乎就只有这一个疑问了。
  石满堂的尸体正在被大雪掩埋,已经形成雪丘的地方烙印着散乱的足迹。足迹朝哪里延伸?人们询问地盯着谷仓哥哥。谷仓哥哥默默扭转身子,仰望西坡上的石窑。他不好意思再要求大家跟着自己,却又想让他们跟来。他必须去石窑里看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因为他实在怀疑驴妹子会撇下她兀自离开古金场。她没在土坯房里等他,那就有可能来找他。
  伙计们明白了自己的金掌柜想去什么地方。他们现在只能跟着他。用不着互相提醒,大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隆起的雪梁和没膝的积雪像没有尽头的海洋阻拦着他们,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留在古金场,在雪海雪浪来不及淹没他们之前,躲进石窑,像虫群集体冬眠那样龟缩着苟延残喘。
  他们吱嘎吱嘎地迈动了脚步。谷仓哥哥感激地望望他们,急切地朝上走去。
  驴妹子凝视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移动眼光。她的舌头已经能够活动了,只要她颤动嘴皮叫一声,纯净的荒风就会把它当做救命的呼唤送入谷仓人的耳朵。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之所以望着他,也许仅仅是为了最后的送别。她的明眸里漾满绝望和悲哀,发现那个善解人意的俊气的谷仓哥哥已经走出她的心灵,走得很快很远,远得也许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又开始爬行,双肘蹭着积雪,下巴使劲朝前够着,仿佛一个受伤的动物在逃避猎手的追捕。她朝来的方向爬去,一点一点地离开了黄金台。深深的雪沟拖在她身后,越来越长了。
  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凶恶?她还在想,思虑绵长得如同人类幻想黄金的历史。
  一心想复仇的英雄的围子人这时依然暴露在风中雪中。当数万黄金狂一堆一堆地撤离古金场,用逃生的疯狂朝唐古特大峡奔腾而去时,张不三却带着他的人在四处乱窜着寻找谷仓人。他们去了积灵川,去了唐古特大峡口,又回到桦树林的边缘。突然,一切都沉寂了,茫茫荒原上刹那间消逝了人迹兽踪,黄金台已变作白色海洋中的一叠雪浪。纯净的雪浪毫无杂色混染,血腥的气息和残杀的痕迹荡然无存。围子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老天爷把整个世界都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张不三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了,身后的伙计们也都围过来。他阴冷地扫视他们,也就等于摆明了所有事实:他们已经被一种无法抗衡的巨大天力绑缚在雪野里了。唐古特大雪灾,早已有过人死兽亡鸟飞绝的记录,如果他们被饿死或者冻死,也不过是这历史记录中最为轻描淡写的一笔。
  “掌柜的,你说这谷仓人哪去了?”有人懵懵懂懂地问。
  “喂狗了!”
  人们从张不三的口气中听出他已经愤怒到极点,没敢再说什么。这时宋进城喊起来:
  “看,人,是谷仓人。”
  有几个人攥紧手中的工具,朝黄金台走去。张不三没有动。那几个人回头看看。
  “别去了!”他吼起来,鼻翼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抬头望着倏然变得低矮了的黄金台,内心空落落、凉飕飕的,有了一阵空前沉重的悲哀。他恍然觉得在这茫茫无际的唐古特大雪灾中,人与人的厮斗简直就是蚂蚁斗蚂蚁,可怜得不值一提。雪原之上,偌大的白色天盖超然而冷漠地俯视着他们,连一声遗憾的叹息也没有。赶快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着,一把拽住一直紧靠在身边随时准备出谋划策的宋进城。
  “快!”他吞咽着风雪大声道。
  “登上黄金台?”
  “不!赶快走出去!”
  宋进城使劲摇头:“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走。”
  宋进城望望周围一大片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我说,我们还不如进石窑。”
  “谷仓人早占了。”
  “黄金台东边的石窑,是空的。”
  张不三苦笑着还想说什么,一股雪粉扑来,呛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连忙扭过脸去,就听顺风刮来一声焦急的喊叫:
  “掌柜的,我们等死么?”
  “走!还站着干啥?快走!”可张不三是逆着风的,除了宋进城,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冲上去,抄他们谷仓人的老窝也行。可眼下,你要吃他,雪要吃你。谁想死在这里呢?”张不三知道自己说话别人听不见,举起胳膊胡乱挥动着。宋进城急得大叫:
  “要回去我们就得死在半路上!”
  张不三不再理他,吃力地抬起脚,又插向疏松的积雪,没走几步,就觉得大地死死拽扽着他,这拽扽是人体无法摆脱的。但他没有停下,因为身后紧跟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的偌大蓬布,全靠他的牵引才能够匍匐行进。雪染天际,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干净得让人失望,让人精神顷刻崩溃。不一会,张不三就发现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远方,积灵河冰封雪盖的地方,那些以宋进城为首的掉队的伙计们已不再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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