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

第31章


所以,面前的坡面无论怎样滑溜,怎样轻率而不近人情地拒绝着人的靠近,对他们来说,也是阳世中唯一通向希望的路。
  石窑高高在上,也像人望它那样睁开黑幽幽的眼睛,鸟瞰着他们,冷峻、淡漠、怅然无绪。
  “不想死就得……上、上。”
  宋进城已经无力说话了。但他觉得这些人都是跟着他的,跟他活命,也准备跟他死亡。他没有理由先别人倒下,更没有理由在还有一口气、还能抗争几下的时候,让大家泄气。他又挣扎着率先朝上爬去,刚爬上去约有十米,却被一阵陌生而忧郁的喊声喊没了力气。他两手一软,哧溜溜地滑下来,咚的一声,摔得他鼻涕唾沫直往外流。
  那声音随风飘远了,雪雾渐渐拉开。谷仓哥哥和一个年轻健壮的谷仓人就站在台下离他们不远的雪梁上。
  “有吃的么?”谷仓哥哥又喊了一声。
  围子人惊悸地瞪视他们。
  “喂!你们身上有吃的么?”
  “有!”宋进城张大嘴,好半天才吐出这个字来,然后就僵硬地闭上了嘴。
  “跟我们来吧,西坡好上。”谷仓哥哥又说。
  人们看看宋进城,想从他脸上看到去还是不去的表示。可他的脑袋却疲软地耷拉了下去。伙计们什么也看不到了。活路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掏空了他不愿向死神投降的灵气和力气,希望的阴翳在带给他欣慰的同时,又整个遮罩了他那心灵通向光明的眼睛。他趴倒在雪堆上,用僵硬的舌头封闭了呼吸的嗓门,荒原的洁净清亮的空气只在他嘴边徜徉。此刻,金碧辉煌的宇宙已经渺茫,浪漫的黄金人生冰雪一样浪漫地消融着。他的头变成了坚固的花岗岩,横挡在黄金铺垫的道路上,他的一辈子的心思全都袅袅地飘上古金场的领空,那是永远散不尽的云。生命淡淡地随风去了。
  围子人一个个泫然泪下。他们觉得他不应该死,便擦掉眼泪,抬起他,盯准两个谷仓人的背影,朝前吃力地趱行。西坡石窑里的全体谷仓人默默地接纳了他们,分食着他们身上的干粮。当又一个早晨到来的时候,这场浇息了人欲和战伐的荒雪终于停了。黑云青雾悄然遁去,世界一片空白。寂静如同无浪无波无形无色的海水,淹没了茫茫古金场。昨天阳光下的呐喊在今天的忧郁中变得淡远悠深了。旷古的白色之上,飞翔着和平的气流,到处都是原始的明朗与柔和。
  第十章 火狐狸
  古金场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女人。虽然她们都清楚丈夫或儿子已经被冰雪无情地埋葬,但她们还是坚定地穿过唐古特大峡,聚集在积灵川想看看这片迷惑了男人们的荒原。好像男人们依旧在这里打着喷嚏生活;发愤地在阳光下拉开马步,挺起腰杆,不停地挥锨抡镐;油汗滚动,散射片片铜光,夜晚的鼾声满荒原都是,如闷雷滚过天空;又要转移金地了,远方近处浓浓淡淡的写意般的山脉,莫不就是他们跋涉的影子?积灵川还残留着女人的香泽和积雪消融后裸露而出的她们的遗物。我的可怜兮兮的男人,明明知道你离了女人不行,可为啥还要放你出来,来这里寻找野女人,荡气回肠地消除你那见不得人的焦灼呢?金子,金子不是狗屎么?有毒的狗屎要了你的命也就等于要了我的命要了娃娃的命。觉醒到金子就是狗屎的女人红肿着眼睛,哭涨了积灵河,哭绿了杉木林,哭得空气湿润凝重。那一种饱和了啜泣和积郁的秀色里,茫然盛开着火红的冰郎花,殷殷如血,如渗出地面的发烫的岩熔。雪青的七姊妹花灵巧地点缀在血色之上,还有一些金黄的分不清叶片和花瓣的臭牡丹,那是暖气流随手丢在地上的招惹亡灵的纸钱。
  这是第二年的夏天。
  荒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注地沉溺在它固有的静穆和混沌中。而女人们的伤感和惆怅却又给这混沌增添了一层潮湿和空幻。她们在一个雾茫茫的清晨恍恍惚惚离开了积灵川,先走的后行的,像逃难的人群洒满了漠漠荒原道。当第一拨女人来到唐古特大峡口时,那儿正在燃烧一场大火——几十群毛色斑澜的狐狸挡住了她们的去路。灵性的狐狸什么都明白,今年的荒原来的男人格外少,今年的荒原来的女人格外多,而且大都是痛苦不堪的寡妻寡母。它们知道女人是懦弱的,便聚集到一起肆无忌惮地用自己鲜艳的色泽炫示着它们的威武。而她们浑然不觉,只是惊怪地停下了。后面的人跟过来,女人们越积越多,海海漫漫地像在接受狐狸的检阅。又有几群狐狸从远方跑来汇聚在了这里,火势更旺,如峰如耸地布成了一片险恶的火阵。这些在整整一个冬天酣畅痛快地嗜足了人肉人血的畜生们,于夏天的清静明朗中很快又有了饥饿感。它们望着女人就像望着一堆堆鲜嫩过瘾的肉,贪婪的眼光和充满奢欲的鸣叫,让那些冲动地寻觅过金子如今已经瞑目的淘金汉们黯然失色。不能再等了,它们动荡着,一波一波的绚丽的浪纹卖弄风情似的徐徐涌进,又形成一个个状如花圈的图案贴着地面滑行而来——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花圈。直面畜生对人的红红火火的祭吊,她们惊骇地双腿打颤,毛骨悚然的尖叫阵阵响起,一声比一声凛冽怪异。狐狸们听懂了她们的惧怕和乞哀,你争我抢地加快了速度。女人们散了,向四处奔跑。而狐狸们却更加团结地凝聚起了兽性的力量,一群狐狸只对准一个亡命的女人。只要她被扑倒在地,喉咙以上的头颅和喉咙以下的身体就会马上变得鲜血淋淋,女人的尸体横陈荒原,在红狐狸的覆盖下须臾变成了剔肉的骨架。更多的女人还在奔跑,更多的狐狸还在猎逐。古金场盈溢着稠乎乎的血浆。太阳正在泯灭,它把所有的火色都倾倒在了地上。于是荒原有了万丈火焰,有了照耀着整个宇宙的能量。
  这一年,似乎全世界的狐狸都云集到了这里。它们是由数万淘金汉的血肉之躯从四面八方引诱来的,引诱来吞噬他们的女人,因为他们孤独的鬼魂需要亲人的陪伴。为了阴间的破镜重圆,狐狸根据老天爷的意志天使般慈悲地履行着它们的义务。
  一个女人跑不动了,颓然倒地。几十只狐狸围着她翩翩起舞。她的漂亮感动了它们,让她多活几分钟,多在极度惊恐中颤栗几下,便是它们对她的由衷赞美。咚咚咚咚,脚步声如同石碾滚过,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那边跑来,那边是他藏身的密林。狐狸们重新编织着队形,舞蹈着闪开,转瞬散去。一会,这些狡狯阴险又美丽动人的畜生开始集体放屁,臊臭弥漫着,浓烈无比,呛得络腮胡子顿时感到脑袋上像顶了十万两金子,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正好栽到女人身上。她是闭着眼的,牙齿疾骤地咯咯敲打,两腿双臂乱蹬乱挥,脑海中狐狸正呲出利牙在她抖颤的双乳上来回切割。她的脚蹬住了他的下身,她的拳头好几次捶在他的脑门上。他倏然轻松了许多。
  “起来!”他推推她,自已先站起。
  她睁开眼。
  他望望放完臭屁后得意洋洋远去的狐狸,又道:“起来,跟我走。”
  女人直起腰,余悸未消地四下看看,腿一蜷,先是双膝撑地,之后就立到了他面前。他色迷迷地端详她。她低下了头。他朝密林走去。她猛抬头,脚步下意识地跟上了他。在狐狸和男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远方有了爆炸声,轰击着沉思在溽暑中的荒原。烟尘恣情地漫上半空,涂脏了澄澈的瓦蓝,半边天的灰黄,半边天的空濛,制造着一个荒凉的谜。络腮胡子停下,眺望了一会,吐出一句让女人震惊的话:“日女人日出响声来了。”他回身攥住女人的胳膊,朝烟尘腾起的地方走去。
  张不三看到杨急儿身边有个女人,才没有将炸弹扔过去。炸弹是自制的,在酒瓶里灌满炸药,插进雷管和导火索,用火柴点燃后扔出去让满荒原逞凶的狐狸血肉横飞。他身后不远处是受到他保护的几百个女人。在那一片黑色的穿流不息的眼光前,他英雄般地显示着一个男人的威力。
  “你来了?”
  “炸狐狸!”
  “还想捧大金子?”
  “炸狐狸!”张不三把每个字都咬得清脆悦耳,想让对方明白在他眼里那一圈浓密曲卷的络腮胡子如同半截最动人的狐狸尾巴。而他来金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预示着灾难和吞食了驴妹子的畜生去做亡骨的陪葬。
  “炸不得。”
  “你是狐狸下的娃娃?管毬的事情多。”
  杨急儿丢开那女人,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你要是再炸,我剥你的皮。”
  “那就剥吧,反正我已经炸了。”
  杨急儿袖筒一张,一把尖刀就握在了手中。张不三朝后一跳,就势滚倒在地,尖刀嗖地从他头顶掠过。杨急儿见没刺着,便扑过去用身子压住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张不三恍然记起去年他和杨急儿相约在古金场重逢的事情来,又恍然觉得杨急儿的出现意味着一切恩恩怨怨的了结。他头一歪,说:
  “老哥,我听你的。”
  杨急儿又给了他一拳,这才站起,蛮横地拉着那女人朝回走。前面是密林,穿过密林就是积灵河,沿河行走不远就是积灵川。
  这夜,所有稽留荒原的人再次住进了积灵川,清晨薄雾时分,一个丰满端秀的女人从原是金场管理所的那间房子出来,钻进杉木林解手。一个黑影从房背后鬼头鬼脑地绕到门口,侧身溜了进去。杨急儿还在睡觉,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在掀被子,以为是女人解手回来了,翻了一下身,将粗壮的胳膊搭过来,一下没搭着,就糊里糊涂说:“尕肉儿,过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