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

第32章


张不三赶紧缩到炕沿下,静等片刻,听杨急儿又打出了轻微的鼾息,手便探进被窝,将一个拳头大的用麻绳扎紧的布包放在了他的大腿下面。布包上连着一根导火索,长长地拖向门外。张不三蹑手蹑脚出来,在门口划着火柴点燃了导火索。噗噗噗的声音按照张不三的愿望欢快地朝前窜去。张不三关好门,直奔杉木林。那女人白生生的屁股还撅着,一见他,慌里慌张提着裤子站起,裤带还没系好,就被他拉转了身子。
  “走,别回房去。”
  女人不听他的,想回去。他攥紧她的胳膊使劲朝前拉。
  “你不想出金场?跟我走。”
  女人还是不愿意,脚在地上粘得更牢。这时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荒原醒了。
  “他要不是个畜生,我也没有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知道么?我这是最后一次害人!”他冲女人吼起来。女人莫名其妙,但身子却随着他的拽拉移动了。
  女人在张不三的百般照顾下走出了唐古特大峡。张不三没有动她一指头。“一个好人,就是脸面丑了些。”女人这样想着就跟他来到了围子村。
  她结婚两个月后丈夫就去了金场,肚里没小的,膝下没大的。娘家婆家虽然都有老人,但也不会让她牵肠挂肚。在婆家她是殿后的老三媳妇,在娘家她是六姊妹中的一个。娘家父母养育了她却不疼她,婆家父母怪她俊秀,去井台上挑水婆婆也要跟着。现在好了,跟了张不三一切就摆脱了。女人一到嫁人的年龄就等于在重新寻找亲人。过去的亲人不亲了,找到的亲人又死了。死了再寻找,没有别的选择。她安下心来打算跟张不三过。而对张不三来说,这女人虽不似驴妹子苗条白嫩,但也丰满端秀得让人心痛。他可心可意,往日的奇情异想、凶狠残忍一概抹去,温存宽厚地待她,安分守已地过日子。他想,自己后半辈子大概就要这样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他用全部精力务劳自己的承包地和家里家外的一切琐事。女人的笑脸如同金子成了他最好的安慰。晚上,女人袒露着全部天性报答他带给她的幸福。他彻夜满怀抱着她,有时动作,有时平静,有时想着驴妹子,有时不想。第二年,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小鸡鸡格外招人爱的娃娃。长势喜人,不到一岁,就可以不甚清晰地叫阿大阿妈了。闲时,张不三最喜欢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儿子肉乎乎、软绵绵的鸡鸡所造成的那种特殊的温热和满足。他希望儿子撒尿,觉得一脬尿就是一股暖流,会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去滋润满身沃土一样的皮肤。一旦撒尿,女人就会将儿子抱过去,拿一条手巾擦他的脖子,擦他的脊背,手在衣服下面柔情地滑动,那又是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
  儿子幸福地大了。在甜甜蜜蜜的五岁的年龄里,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说顺口溜,学会了判明最基本的善恶美丑。他顽皮得像一头野鹿,整天在村道上山洼里磨爬滚打,回到家一脸脏土一身泥巴,惹得女人本能地骂几句,在儿子身上又拍又打。尘土没拍净,儿子那脏兮兮的手就往灶火里伸,那儿总有吃的,烤得焦黄的洋竽或香喷喷的馄锅(一种煨熟的馍馍)。张不三在一边嘿嘿笑。儿子得势了,把学来的顺口溜尖声尖气喊一遍:
  【嚓巴溜毬嚓,
  我的脬子比你大,
  三间房子圈不下。】
  张不三不喜欢听最后一句,就打断他:“进城城,买糖糖,吃棒棒,喝水水。”
  “一老一少,没大没小,进城做啥?”女人嗔怪地说。儿子扑到张不三怀里,嚷道:“啥时去?就去?”进城是儿子的节日。
  “你阿妈叫啥时去,我们就啥时去。”他笑望着女人说。
  女人逗儿子:“明年去。”
  “不!”
  “明天去。”
  “不!”
  “后晌去。”
  “不!”
  “现在就去。”张不三道。
  儿子跳起来,激动得用小拳头在父亲身上乱捶。女人进厨房用手巾包一块干粮塞给他。
  “来去三四个钟头,哪里就饿着了。”
  “不饿你就带回来,又不是千斤重万斤沉的金子。”女人将干粮塞到他怀里。
  张不三牵着儿子的手上路了,没走出村口他就将儿子扛了起来。女人目送着他们,甜甜地一笑。
  这是荒山泛出鹅黄嫩绿的春天。耐不住贫穷和寂寞的男人们又开始张罗着闯金场了。但他们已不是为了黄金,而是为了狐狸。据说唐古特狐狸皮在大城市里走了俏。因为它毛色鲜亮,被称为罕见的太阳自然色。无与伦比的轻暖柔滑令人叫绝醉倒,一种神秘的猎狐人所无法感受和理解的性感的光辉以极其隐晦的方式散发出来,魔幻般地增添着男士淑女的魅力。远在省城的贸易公司在各县设立了收购点,用三元一张皮子的低廉价格诱惑得人们心旌摇荡。县城街道上到处都是三五一堆的乡民。他们从各乡各村云集到这里,做着奔赴古金场的最后准备。张不三漠视着他们,心平气和地穿越在人群之间,儿子岔开双腿一直骑在他脖子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根长长的麦牙糖,仔细嗍着,舍不得嘎嘣嘎嘣地嚼出粘乎乎的胶液。
  “我尿。”一滴糖分极浓的口水滴到他头发上。
  “尿吧!”
  儿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湿了他的整个脊背。他不在乎。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儿子,走到摊子前买汽水。儿子嗍着麦芽糖已经不怎么馋了,分心地四下顾望,眼光最后落到一个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几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壮,头也大,加上乱草一样篷起的头发就显得更大;他的脸像油锅里滚过一般黝黑发亮,深刻的褶子在开阔的脸上倔强地四处游动;一件污垢斑驳的棉袄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际勒了一圈麻绳,没有一个扣子,敞开的衣胸露出灰蒙蒙的肌肤,一绺垢痂像积淀在沟底的胶泥从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没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着裤子,人们会发现他的下身也没有,那儿黑呼呼的有一个深洞,屎尿便从洞中的两条孔道里流出,随时都在流,恶臭氤氲在四周,如同有一圈无形的堑壕拒绝着人们的靠近。他面前放着一顶皮帽,两扇耳朵软沓沓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将锃亮的分币远远地抛过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面。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够着,将分币捡起来放进皮帽。一首浑浊的歌带着呼呼噜噜地嗓音从他嘴里颤动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舍的哀求。
  儿子好奇地望了一会,回头寻找父亲,父亲不见了,当他再次将眼光投向老人时,发现父亲就立在老人面前,立得比谁都近。儿子过去碰碰父亲的腿,将他手中的那一瓶苹果绿的汽水使劲朝自己怀里拉。父亲突然一松手,儿子一个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发现父亲并没有望自己,便起来再次贴近父亲的腿。老人不理他们,还在浑浊不清地唱:
  【山里的水萝卜川里的田,
  杀了财主是好汉;
  蓝茵茵的绸子红红的绢,
  当了吃粮人扯你的卵。】
  “杨急儿!”
  老人抬头阴阴地望他一眼,毫无反应。
  “杨急儿,你咋在这里?”
  老人停止了歌唱,两手撑地,划船一样朝前蹭蹭,将帽子里的分币一把一把装进胸兜。
  张不三蹲下,直视他那张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脸。仅仅过了几年,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证明他健康强壮的红光紫气,脸膛也不再向外扩张,皮肉使劲朝一起撮着,眼窝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间的所有黑暗都凝聚着陷在里面。
  “杨急儿,你不认得我了?”张不三不希望老人失去记忆。
  老人脸上有几条皱纹突然改变了走向,嘴角有了一丝冷酷的笑,唱歌一样浑浊不清地问道:“你为啥不炸死我?是不想便宜了我么?”
  张不三诚实地点点头。
  “报应!啥都会有报应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是谁了。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张老虎没有白养你。啊,张老虎有孙子了?”
  这话让张不三不寒而栗,神经质地将儿子搂紧在怀里,似乎老人会倏然站起,用一双干柴一样的手将儿子顷刻撕碎。老人笑了:
  “叫个啥名?”
  “拴锁。”
  “又要拴又要锁,不像张老虎的孙子。”
  老人说罢,双手捺住地面,吃力地将身体撑起,朝前一弓再朝后一仰,便扭转了方向,然后用胳膊推动着身子,磨擦着地面朝一边划去。每前进一步,鼻子就撮一次,牙齿就咬扁一次,额头上的肉塄就隆起一次。这种无法自禁的痛苦使他变得丑陋不堪,连张不三都有了疑问:他真的就是那个在古金场叱咤风云的汉子?然而让杨急儿从高大变得矮小的奇迹就是他创造的,在他应该万分得意的时候,却不期然而然地有了一阵悲哀,好像杨急儿是一面镜子,从那上面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一股恶臭拖在老人身后,就像狐狸被人追逐时释放的臊气。张不三感到阵阵眩晕,整个世界都让臭气熏得旋转起来。他赶紧扶住儿子的头。儿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咂汽水。
  天麻麻黑时,张不三才扛着儿子回到家中。女人早把饭做好了,他坐在炕上闷闷不乐地吃,突然问儿子:
  “棒棒糖哩?”
  “完了。”
  “汽水哩?”
  “光了。”
  他一巴掌扇过去,扇得儿子滚到了炕角,吼道:“你就不知道给你阿妈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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