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美女

第25章


从我的创作上讲这种对语言
的自觉开始于《桑园留念》这样的以少年人眼光看世界的小说。当时也是努力从别的地
方化过来为我所用;对我在语言上自觉帮助很大的是塞林格,我在语言上很着迷的一个
作家就是他,他的《麦田的守望者》和《九故事》中的那种语言方式对我有一种触动,
真正的触动、我接触以后,在小说的语言上就非常自然地向他靠拢,当然尽量避免模仿
的痕迹。塞林格对我的《桑园留念》那一路小说的帮助和影响最大,我努力从他那儿学
到了一种叙述方法。好多人认为他是个三流或者二流作家,但我非常喜欢,现在仍然对
他情有独钟。
    林:那么其他作家,我是指一些有世界性影响的大家,对你的影响如何?苏:海明
威、菲茨杰拉尔德、福克纳这样的作家我也很喜欢,从文学成就上说、塞林格可能不能
跟这些大师们比,但像福克纳的语言你很难从他那儿学到什么。对于每一个写作者来说、
他从大师身上学到的不太一样。
    像备受推崇的麦尔维尔的《自鲸》,写作者如何学到它的精髓,从中获得直接的帮
助,就很难说。
    林:这里有一个接受者自身的问题,一个接受者所受的影响和启发不是以公众认可
的大师的标准或其平均数为依据的。
    苏:对,重要的是心灵的契台,塞林格唤醒了我,而可能对别人不起作用。好多写
作者他所喜欢的作家在别人看来会觉得很怪,有人喜欢大仲马,有人喜欢格林,还有人
喜欢茨威格……除了一些真正令人折服的作家,我想每个写作者大概都有那么一个或几
个像我的塞林格那样对自己的写作有着直接的很大帮助的作家。
    林:像《桑园留念》、《伤心的舞蹈》、《杂货店的女孩》等等这批小说,”少年
眼光”就其实质来讲,是成年的你为小说的叙述找到的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带来了形式
感?苏:是的,这一点很重要。小说写来写去,事件是不变量的,固定的,但一到每一
个个体的反映形态上就千奇百怪,富于变化,因为有了特定的角度,属于你自身作为一
个个体的把握事件的方式。
    林:《井中男孩》似乎是在放弃和打破这个“少年眼光”。
    苏:当时的心态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是形式意识觉醒之后变本加厉地讲究形式,
如果不能创造令人耳目一新的形式,那就怎么也不会去定的。《并中男孩》就是这种心
态下的产物,它是不成功的,很生硬。到了《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还是有点做作,接着
看《罂粟之家》就达到了自然松弛的状态,比较令人满意,现在回头去看,毛病也不多,
就不错了。
    林:你刚才说的“变本加厉地讲究形式”的心态后来在《妻妻成群》出现时就有了
改变,是出于什么考虑?苏:当时我感觉到,再个性、再自我,写到一定的份上写作的
空间会越来越小,慢慢地耗尽。有了这样的意识之后,脚步就会往后退,在形式的要求
上出现摇摆性。
    写《妻妄成群》就往传统的方面退了好几步,想着看能不能写出别的东西来,也就
是找到一个更大的空间。结果发现我还能写别的东西,或者说还能用别的语官方式叙述
故事。一九八八年时我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模糊的想法,感觉到这将是对自己一个挑战。
以传统的方式,以人物关系和刻画人物性格为重的小说,《妻奏成群》之前我还没有过。
    林:在《妻妻成群》、《妇女生活》、《红粉》这类小说之后或几乎同时,你开始
了几个长篇的创作:《米》、《我的帝王生涯》、《紫檀木球》以及最近的《城北地带》。
据说《我的帝王生涯》是你的得意之作,是吗?苏:我喜欢《我的帝王生涯》,是因为
在创作它的时候,我的想象力发挥到了一个极致,天马行空般无所凭依,据此我创造了
一个古代帝王的生活世界,它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个已经有过的王朝,却又在一些根本
方面似曾相识。
    林:读你的《城北地带》,感到其中的氛围、一些细节、一些人物的特征,似乎都
有很多是对你的《香椿树街少年》的短篇系列的复现,对此你是怎么考虑的呢?苏:我
一直未能割舍我的那些“街头少年”小说,觉得在写了那么多短篇以后,应该写一个长
一点的东西,把它们串起来,集中地予以表现,所以就写了《城北地带》,当然也就免
不了你所说的那些方面的“复现’。但是我觉得很过瘾,觉得是圆了一个梦,并且也可
能算是对我的“少年小说”的一个告别。
    林:那么《紫檀木球》呢,这个“奉命而作”关于武则天的长篇,你有何感受?苏:
这个长篇写得很臭,我不愿意谈它。我的小说从根本上排斥一种历史小说的写法,而
《武则天》拾恰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可以想象它跟我希望的那种创作状态是多么不
一样,而且一开始写的时候我就想,不能虚构,武则天这么个人物不好去虚构她的。结
果是吃力不讨好,命题作文不能作,作不好。
    林:最近我谈到你的两个短篇,一个是《把你的脚捆起来》,它让我想起你前几年
的一个短篇《一个朋友在路上》;另一个是《那种人》,觉得它在你的小说中显得有些
特别,夸张、荒诞的成分突出,好像偏重内心情绪经验的表现。
    苏:有时候写小说可以不动情的,像舞台导演一样,让故事在叙述中非常戏剧化的
表演。但《把你的脚捆起来》和《一个朋友在路上》,跟我的生活现实关系比较紧密,
调动了我的身心体验。《那种人》这样的小说你觉得特别,是因为我写得比较少,在这
篇小说里我强调厂个人感受,而把细致微妙的写实成分省去,通过夸张表现个人与世界
的隔阂。小说写作的乐趣也就在这里,很难想象一个人老是在写同一个大循环,变来变
去最终还是我苏童的东西。有的朋友认为我是用几把刷子在写,三把甚至四把,我自己
觉得我并不怕风格的连贯性的失去。
    林:你的创作不断从已有的叙事范型中努力跳出来,寻找着更为切合你的当下状态
的小说方式,这给你的创作带来了活力。那么现在你回头看的时候,你的小说叙事观念
上的变化使你感受深切的有哪几点呢,能否总结一二?苏:一九八二、一九人三年我也
在写,那时是纯技术模仿。《桑园留念》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感觉,从自己的经验出发,
创造小男孩的世界。当你抛掉了别人怎么写的压力,自己在那儿很过瘾地说自己的话的
时候,你看见了自己的创造力,这非常重要。到了《妻妻成群》,我又发现有时可以不
必强调自己个人的创造,而去沿袭和改造古典的东西。《妻妻成群》,可以说从叙述方
法到故事形态到人物关系没有一样是新的,但人们愿意看。它的好处在于自己能够延续
自己的创作生命而不必要永远在自己身上“打洞”,可以“拿来主义”,可以对旧东西
重新发现。当然这样的东西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多写,但这些过去年代的女性的故事。我
一旦发现它还能写出来就还照写不误,并不顾忌有人觉得苏童的风格模式不变。
    同样我个人不会痛恨自己曾经有过的任何所谓风格的重复,正如你所感觉到的、
《把你的脚捆起来》跟几年前写的《一个朋友在路上》有精神的联系。有时会回去的,
我觉得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永远往前走,一个人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都有极限,想象
的空间在缩小。我觉得30岁以后的想象力无可挽留地衰退了,我现在很难保证我能否写
出《我的帝王生涯》那样的作品来。
    林:考虑到想象力的衰退,在你今后的创作中将以什么去替代它来支撑你的小说空
间?苏:现在可能转向对所谓个人情感方面的表现,像《那种人》、《把你的脚捆起来》
这样的作品,至少在这几年里可能在我的创作中会出现得多一些,我特更多地从个人生
命内在体验的方面思考与对待小说。
    林:这里我想起一个话题,就是有人将你的少年故事之类的小说看作是一种对现实
生活经验匮乏的补偿,对此你自己怎么看的呢?苏:可能在有些评论者的眼中没有一个
作家的生活不会是匮乏的,而我始终认为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匮乏的。一个关在牢里三
十年不见天日的人,一个在社会上三十年不停奔走参加了各种重大的社会活动的人,这
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比性。前者面对的是自己的灵魂,三十年里沉思默想,也与这个世
界、宇宙对话,他的生活不仅不匮乏、而且更厚重纯净,这恰拾是文学所倚重的。而另
一种生活,它的社会信息量固然很大,但不一定对你的写作产生益处。当然我的意思不
是就此强调作家应该过前一种生活,而是想指出,对一个作家来讲不存在生活匮乏的问
题,作家写作是一种心灵的创造活动,它遇到的问题准确地说应该是想象力的匮乏、创
造力的匮乏。
    我们现在一些人考虑小说,仍有这么一种习惯的思维模式,就是想将小说从艺术中
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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