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美女

第26章


小说因为用语言说话,它必须记载社会事件、人际关系等等,这就引起歧义,实
际上一个小说家跟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在内在精神联系上是一致的。一种新的音乐会
被认为创造了对世界的沉思默想的新的形式,没有人指责它对社会不关注,而这样的指
责却每每落到小说家头上。
    林:从客观上讲,小说运用的语言,是许多东西共用的,像法律、通讯报道、政令
文件等等。作为艺术的符号,它远没有色彩之于画家、音符之于音乐家那央纯净。
    苏:是的。我是更愿意把小说放到艺术的范畴去观察的。那种对小说的社会功能、
对它的拯救灵魂:推进社会进步的意义的夸大,淹没和极曲了小说的美学功能。
    小说并非没有这些功能和意义,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小说原始的动机,不可能
承受这么大、这么高的要求。小说写作完全是一种生活习惯,一种生存方式,对我来说,
我是通过小说把我与世界联系起来的,就像音乐家通过音乐、政治家通过政治,其他人
通过其他方式和途径,与世界联系起来一样。
    林:在你的很多小说中都一再出现“逃亡”这个动作,它是你小说写作时的一个兴
奋点吗?苏:你提的这一点蛮有意思。“逃亡”好像是我所迷恋的一个动作,尤其是前
些年的创作。入只有恐惧了、拒绝了才会采取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一种与社会不台作的
姿态,才会逃。我觉得这个动作或姿态是一个非常好的文学命题,这是一个非常能够包
罗万象的一种主题,人在逃亡的过程中完成了好多所谓他的人生的价值和悲剧性的一面。
我的一个短篇就叫《逃》,还有中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小说不是按照理性的、逻
辑的东西来阐述、来展开的,小说必须从形象着手,说穿了就是从某一种动作着手,有
时候就是一些动作,结果成了小说的出发点或背景。
    林:在你的短篇小说结构上,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就是它的回环,有时是封闭的有
时是半封闭的一个圆,这在《妻妻成群》、《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米》等中长篇中,
也很内在地支撑着你的小说。它们的这种形式感往往将人引向你的小说中的宿命意昧和
循环论思想的把握。
    苏:有时候好的主题与好的形式真是天衣无缝的。
    这么一种人物的循环、结构的循环导致了主题的、思想方面的宿命意味的呈现。有
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先有了形象上的回旋,写出来后我心满意足,发现了这种循
环的思想意义。
    林:也就是说小说的形式感将你引向了思想意味的求救。
    苏:我说这种形式感与世界现有关系,恐怕不算玄吧。比如你发现有些作家他经常
乱写,写着写着突然插进一段泥沙俱下的胡说八道,这跟他对世界的拒绝态度、对这个
世界把握时的梦晓特征及批评这个世界的情绪状态是有关系的。形式的背后就站着那个
怪人。我对这个世界人生的看法确实有一种循环论色彩,从远处看,世界一茬接一茬、
生命一茬接一茬、死亡一茬接一茬,并没有多少新的东西产生,你要说二十世纪的世界
与十五世纪的世界,除了表面上的社会结构之类的东西不同,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
都是一个国家一群人在那里从事某种职业或事业谋生,在那里生老病死。
    林:读你最近的短篇《那种人》,感到它的结尾也是暗示那种循环,只是它以悖反
的形式出现而已。现在我又想谈谈你的少年故事了,我觉得《舒农或南方的故事》这一
篇将你的少年故事中的一些东西推向了极致,我是指其中的舒农,作为一个少年在成人
世界里的生活、受到种种的压抑以致畸形和变态,一种毁灭的激情异常灼人。
    苏:对,不过我倒不认为是什么变态,而是一种对抗,在一种你所说的压抑的环境
下,我要写出的是一种对抗的姿态,只是我将它按在了一个小孩的头上,而且他所对抗
的对象,从他的家庭家族出发,可以引申到整个世界。
    林:也就是说,他所承载的是此在的现实的某种感受和情绪。我觉得这一篇突出,
还在于它与《桑园留念》、《杂货店的女孩》等相比,对美的留恋和流逝的表现相对淡
化一些,而后者在丹玉、蕾这样的女孩的形象上给人强烈的印象。
    苏:我的小说中普遍有这么一种情结,美是特别容易被摧毁的,本来就不多,很容
易受伤害,或者说是变质。还有好多小说中我自己想是美的退化和伤害。这种东西从小
孩的眼光看取,是最敏感的或者说是最清楚的。
    林:又是不知不觉的。当你客观冷峻地写非常成人化的题材的时候,这种情绪或者
说情结仍然存在,而且往往通过女性形象的创造而传达得更为浓例一些,像梅珊、颂莲、
织云等,还是刘素子,她虽着墨不多,却因此给人很深的印象。
    苏:我有这么一种愿望,刘素子还是应该在浴盘里洗澡的女孩子,而后来她给土匪
枪到山上去了。这些说穿了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因为在我们的古典小说中美的幻灭是一
贯的主题。从古典小说中我们经常看到,所有美的东西都是易被摧毁的,所有美好的事
物都是备受摧残与折磨,最后传达出悲观的宿命论。从中生发出某种对世界对人生的感
悟,现代小说难以摆脱这种精神价值,这也是一种人文精神。我认为我的小说好多没有
太强的现代意识;传统中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背弃的。
    林:你的小说对女性人物的表现,除了传达出美的幻灭、摧折和变质外,另一个很
突出的情绪是孤独,这方面我觉得《樱桃》最具有代表性。
    苏:孤独倒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当然传统小说在这方面的表现和认识不算太清晰。
我相信这个命题虽然可以演变为许多细节,但作为一个大命题它是永恒的,就像爱情一
样。《樱桃》写的就是孤独;其实前面谈到的《那种人》也是。《樱桃》的外壳很古典
的,几乎就是一个人鬼恋的故事。这篇小说来源于一次聚会,一帮朋友在一起聊天,每
人讲一个鬼故事,许多鬼故事很夸张很青面撩牙,却没让我心动,只有黄小韧说的一件
事触动了我。他说是文革时,南大与鼓楼医院后面之间是一条小巷,没什么人家,一天
黄昏,一个男人从这条小巷的一个门口定过,突然遇到另一个男人并被他抓住聊天,聊
得非常好,他们大概有一些共同的话题。最后这个男人给他一块手绢,他也居然收下。
并相约去找他,没两天这个男人真的去找他了,按照他留的地址找到了医院,一打听才
知道,那个男人在太平间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无人认领,于是这个男人走进了太平间,
看到那具尸体,手里握着他送的那块手绢。我把这个故事中的一个男人换成了女人,这
就成了《樱桃》这篇小说。
    林:将原故事中的男的改成了女的,大概使孤独在凄美的映照下愈显透亮了。女性,
孤独,美的幻灭,这些让我想起有人在谈到你的小说时,指出你很受日本小说家:像三
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的影响,尤其是女性的描写方面,你能就此谈谈吗?苏:其实我并
不太喜欢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他们的情绪可能宣泄得非常淋漓尽致,但软绵疲查,
缺少张力,你比如川端康成的一些小说就给人醉入花丛的感觉,那背后隐藏的东西不能
满足我。这方面给我启发很大的是我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三言二拍》,它们虽然
有些模式化,但人物描写上那种语言的简洁细致,当你把它拿过来作一些转换的时候,
你会体会到一种乐趣,你知道了如何用最少最简洁的语言挑出人物性格中深藏的东西。
当然你对福克纳式的背后有一种博大的东西、一种对人类问题的关心,也得有感觉。
    林:你的几部小说都被改编成了电影,当你的小说以另一种形式传达以后,你对它
的关注如何?苏:我很喜欢电影,所以跟导演有接触,完全出于对电影的喜欢。我的
《妻妄成群》、《红粉》都是由我国著名的导演执导的,应该说都是还不错的。小说缀
电影毕竟是两回事,冷静地想不应对电影有所奢求。镜头中竞难以捕捉到小说的语言能
够产生的意味,无接完全传达小说的气息,相反,小说的表达没有镜头来得那么直接,
给人的视觉印象那么强烈,小说给你那么大空间让你玩味、想象,当然也容易走失。
    从小说到电影,非常大的一个问题是,很少有导演是真正喜爱这部小说才把它搬上
银幕的,国外情况我不太清楚,就国内而言,导演往往是就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一组
人物关系或情节,觉得这个可以拿来拍电影。所以导致这样的结果:最后你在电影中看
到的小说,只是这些小说的一些个碎片,而且是按照导演的方式串接的,所以中国根据
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多是成功的,那是导演的眼光,导演对这个小说的见解也能够成立,
而与原作者的那种精神上的联系基本上是割断的。也有非常理想的小说与电影的关系结
构,像德国著名导演法斯宾德的一个十几个小时的巨片《亚历山大广场》,就是根据德
国一位作家在二三十年代写柏林底层市民生活的长篇拍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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