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浪陈年

“这奖牌，跟小学门口摆摊大爷卖的那种十块钱三块的没什么区别吧。”林夏忆拎着一撮红色带子，金光闪闪的奖牌吊挂在半空，被窗缝的风吹得圈圈打转发出“哐咣”的碰撞声响。
    半晌都没有听到回应，她转头往右边看去，林一航把背包抱在怀里，靠着椅背微低着头睡着了。林夏忆关上公交车内唯一的透风口，偏头看着呼吸均匀睡得安稳的林一航。
    是累了啊。算上接力赛，他几乎包揽了班里三分之二的比赛项目。他们班只以一分之差落后于五班得了第二名，余老师满脸笑意满足得合不拢嘴。
    放学回家的学生撞上下班回家的家长，道路上同向逆行的人流从高处看去很是壮观。林夏忆觉得公交车前行的速度跟蜗牛差不多，她盯着司机大叔的后脑勺有一瞬间以为天黑了。
    亮起红灯的人行道上忽然蹿出一只猫，司机连忙踩上刹车，车上的人们因为公交车的骤停，身体都惯性往前耸去。林夏忆抓住座椅稳定重心的同时右手下意识挡在林一航额前。被刺耳车鸣吓了一跳的猫好像知道自己闯了祸，发出一声哀嚎慌忙蹿回后面的灌木丛里。
    右手忽然被握住，肩上被顺势搭了一个脑袋，旁边的人似乎还觉得不够舒坦，双手干脆圈住她的手臂把负重都贴到她身上，蹭了蹭脸才又满意睡去。
    林夏忆头靠在玻璃窗上无语地笑，她是什么海绵抱枕吗？
    吃过晚饭他们坐在沙发上看《天天向上》，林夏忆喜欢睿智又幽默的汪涵，看他说出一些具有生活哲理的整理总结，她有一种得到净化的感觉。就像偶尔看了一次《新闻联播》，上政治课时就有一种思想觉悟已被提高的莫名升华感。
    “明天早上你是要跑步去吃早饭，还是打篮球？”林一航咬了一口苹果，看着缺口的形状皱着眉。林夏忆每次咬下来，都是一个桃心的形状，他为什么不行，难道是牙齿排列的序位不同？
    “我要睡觉。”
    “好吧，那我们还是去投篮。”
    林夏忆一把抢过他的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再用力扔给他，“跑步。”没办法，她打不过他，到点那兔崽子一定会把她拖起来的。跑步至少还能混，顺便吃顿美美的早餐。
    林一航看她无可奈何的耷拉着脑袋，抬手搭在她脑袋上一下一下的安抚，生怕她转过来狠狠地咬他一口。
    “周楷跟你说了什么？”他看到他们两个人坐在凳子上看着对方笑意吟吟，看到在操场周楷对她低声耳语。他们站在一起的距离，让林一航很在意。
    “他说想跟我做朋友。”电视里汪涵刚介绍完第二个嘉宾，林夏忆锁定频道正盼首期待时，画面就被切换成广告，她撇撇嘴拿起遥控器立马换台。
    “哪种朋友？”林一航拿起茶几上的两个杯子接水过来，语气漫不经心。
    “好朋友呗。”林夏忆把水杯捧在手里，脱掉拖鞋双脚盘在沙发上，才发现洗完澡后还没穿袜子，又踩着鞋滑到林一航的房间里从衣柜拿出一双袜子。
    林一航看她穿着他的黑色绒毛袜，袜口长长的拉到了她的小腿，顺着晃上去，是他的黑色毛衣。冬天林夏忆就特别喜欢穿他的衣服，每次洗完澡她只穿着打底衫过来，再套上他的毛衣或是外套。他以前问她为什么老穿他的衣服，她说这样她可以少洗很多次衣服。是吗？
    其实林夏忆真的是这么想的。一到冬天她就懒得动，只想缩成一团窝在温暖的地方。她会剪掉长发，会慢慢减少用洗面奶的次数，会穿林一航的衣服和袜子，戴林一航的手套和帽子。只是因为——懒！
    “周楷为什么想跟你做朋友？哪种程度的，像我一样？”林一航头靠着沙发背，双手反复的轻轻摩挲。
    “他可能是太无聊，也可能是跑步时被风齁着了。像你一样？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林一航吗？”她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来，“你联系过那个教官啦？”
    林一航瞬间黑了脸双手环胸对她挑眉。
    “我每天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没有闲心去刻意发展新的关系。我的朋友，不是谁都当得起的，那是一种需要养成的习惯。”林夏忆看着他，眼神狡黠而温柔。
    “我是习惯？”他要得到确认，应该说，他一直都想向她确认一些东西。
    “你这程度，已经是日常习惯。”
    她以一惯的无谓语气轻飘飘呼出的几个字，却重重地砸在了林一航心里。林夏忆把空了的杯子递到他面前摇了两下，他接过杯子转身，眼角眉梢铺呈了一片星辰光景，熠熠闪耀。
    就像喝水，他是她生活必需的日常习惯。
    他们之间维持的长久，比起互相包容退让，更多是因为坦白。一旦开口，绝不回避。没有需要到另一个房间接听的电话，没有需要谨小慎微的话题。就连空气里偶尔变幻的微妙感情，都是坦坦荡荡。
    换句话说，林夏忆是觉得，林一航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岂可放过！
    余老师站在讲台上发数学试卷，叫到林夏忆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就是来砸他招牌的，补了这么久的课，她的数学成绩一点长进都没有。
    林夏忆坐在座位上翻了翻试卷，意料之内的得分。这次半期考试，后来者居上的有很多。陈俞掉到了第五名，而她考了第一名，当然不是数学帮她提了分。她考试从来不会复习相对较弱的科目，林一航担心她的地理成绩会赴上数学的后尘，就给她划了几个考点硬是要她老实看完记牢，结果成绩出来最让她惊喜的就是地理，一下拉升了她的总分。
    发现了自己在地理上的禀赋，林夏忆心情很好。
    “那是因为林一航帮你划到了要点。”谢宁宁经过客观分析后提醒她。
    林夏忆哼着欢快的小曲儿什么都听不见，手里的红笔在本子上“唰唰”勾过去。陈俞和语文科代表周思要统计出上半期小组听写总分，就等着他们这组的人把上节课听写的词语订正出来交上去。只有七个人存在的教室显得有点空旷，隔壁教室传来的整齐朗读声格外响亮。
    “你在写申请？”谢宁宁看着张逸然本子上端正的“申请书”三个字睁大眼睛。
    “是啊。没有说成绩差的学生不能申请吧。”张逸然就是当初他们小组捡的那个漏。
    “是没说过，不过咱做人得有自知之明吧。你这一身Adidas加Nike的人，好意思吗你？”要说他们班哪个穷到饭都吃不起的，还真没有。但他这种程度的生活水平还去跟人家争贫困补助金的名额，谢宁宁真是觉得过分了。
    余老师没有像其他有些班主任一样，直接内定给成绩好的学生，除了班上几个大家都知道的经济拮据的同学，其他名额就写申请书，自习课全班投票。
    “嘿有钱我就不能申请了啊。这一大半的人都申请了，谁也不比谁穷啊，到时候这钱落到谁的头上，不都是一顿请客吃饭嘛。再说我写了又不一定我就拿得到，这东西拼的也是运气跟人缘。我知道班长那一桌的都写了，语文科代表也写了吧？”张逸然说的也是，那一千多块钱，对于班上普遍的宽裕家庭来说，也就一次请客一套衣服就能花干净了的。
    “嗯，我们那一桌也全写了。有就有，没有就当凑热闹呗。”周思低头看着手机对张逸然回应到。
    “是吗？夏忆，不然我们也写吧。”谢宁宁拿过张逸然的本子照着范本抄完后放到林夏忆的面前，“给你。”
    “你不用写啊。你跟余老师说你爸妈离婚了，就凭单亲家庭这一条，就直接入围了啊。”对面一直默不作声的陈俞冷不丁开口，大家都怔怔地抬头看着她，又看看另一边面无表情的林夏忆。
    林夏忆把笔放到笔盒里，右手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哦。只不过离了婚的我爸妈都算是不差钱的人，我不需要用这样的噱头去赚零花钱，也没什么理由非要去凑热闹吧，”她把零散摆着的作业本收到一起放到周思面前，“好了。”
    周思对她笑笑，拿起桌上的一堆本子对陈俞说，“我们回座位算分吧。”
    陈俞从凳子上起来，发现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不敢抬头看林夏忆的脸，只听到对方悠然自若的化解尴尬。大家都沉默的时间里，她清楚感受到自己不安急促的呼吸和脸上滚烫的温度。
    陈俞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她就这样没经过脑子说话。或许是看到林夏忆跟谢宁宁在一起的粲然开怀，或许是因为这次考试的意外差落，或许是林夏忆始终对她视若无睹的态度，或许还因为她不甘心，不服气。
    林夏忆她为什么，凭什么疏远她，无视她，不再跟她做朋友。
    陈俞嘴角挂着一丝自嘲，她刚刚居然利用曾经朋友的推心置腹来故意刺痛对方。人的本能是，只对说话人话里的某些关键字词印象深刻，至于她当时的冷淡语气，她说话时是眼神茫然仰望天空，还是木然空洞地看着冰冷地面，陈俞真的不记得。她没有关心过，或者说，她并不关心。
    陈俞低着头，额前几绺发丝遮挡住黯淡目光。窗外冬风肆虐，瑟瑟凛冽，满树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