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浪陈年

“我看看啊，”林夏忆把领带一端系入环中，朝上拉紧。她面向穿着衬衫西服，一身挺拔俊毅的林一航上下扫视之后勾起笑颜，“OK，真帅。”
    林一航提上一边准备好的酒水香纸，牵住她的手偏头对她笑着说，“走吧。”
    昨天艺考结束后，老李组织大家在饭店海吃嗨玩，散场时班里的人提议去KTV，反正有三天的休息时间。一些同学说要回去跟家里大人禀告一番考试情况，就没参加后续活动。林夏忆从考场走出来，就只想回家好好睡个觉了，谁知道聚餐就不得已跟着大家一起来吃饭。有人离开，她当然也就拉着林一航跟随其后了。
    打车回到家，两个人就齐刷刷倒到床上睡意盎然，安静的房间里只听得到轻匀的呼吸声。
    一觉醒来，是晚上十一点。林一航推了推旁侧正睡得安稳的林夏忆，林夏忆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满地发出一声呓语，拽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夏忆。”林一航扳过她的脑袋来，让她面朝着他。
    “我不洗脸不刷牙。”她朦朦胧胧地小声嘟囔，纠着的眉头很明显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不要吵她。
    林一航顺着她的方向躺在一侧，双手环过她的腰身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上。她瞬间睡意全无陡然一震，“林一航。”
    “我刚刚做梦了。”语气里是少有的凝重。
    “嗯。”
    “我梦到爸妈了。”
    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的味道，林夏忆仰头看着他，“你是不是很想他们。”
    林一航摇摇头，他真的没有很想他们。
    “那我们明天去看他们吧。现在呢我们各回各床，好好睡觉。”林夏忆反手掐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松手滚回去。
    林一航低头无辜地看着她，“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床啊。”
    林夏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深叹一口气，“好吧我出去。”她撑着手想站起来却发现动弹不得，“你倒是给我挪开呀。”
    林一航紧箍住她的腰，她一动干脆就夹住了她的腿，“我就要睡着了，不想再动。就这样睡吧，乖。”他抬手一下一下地摸她柔柔的头发。
    “但是这样我睡不着。”林夏忆咬牙切齿地抗议，她不是听到地他的心跳声，而是身体感受到的。
    没有回声，一片静谧。显然，挣扎无果，抗议无效。她在无声地自我对峙中缓缓合上眼敛。
    几趟转车之后，他们来到一片墓园。许久未来，林一航对路径有些模糊，他们拐错了好几个弯径，鞠躬对陌生矗立的碑墓连说“对不起”，最后返回开口，往背离方向走去，才终于找到，琉砖表面印着一对熟悉俪影的墓碑。
    “爸，妈。我来了。”林一航半跪在地面，倾身往前点好香烛。
    “叔叔阿姨，你们好。初次见面，我是林夏忆。”她把酒瓶打开，清洌如泉的白酒倾泻杯中，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萦绕其间。
    “好这口的，叔叔也是性格刚烈的真男人啊。”
    “是啊。”他们把餐布铺在地面，把便当零食都摆出来，脱了鞋坐到上面。
    “怎么了？”林夏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长得，像爸爸多一点。”
    林一航笑笑，“妈妈听了会不高兴的，小心她晚上来收拾你。”
    “好啊。正好我跟阿姨可以促膝长谈一番，聊聊我们林一航还在尿裤子的那段羞脸时光。”林夏忆说着捏捏他的脸。
    “嗯，小时候的事只能让他们托梦给你了。”可能是当时所受的冲击太过深刻，十岁以前的事，他都模模糊糊不能明晰讲述出来。
    那年他的生日，爸妈工作没有回家，在电话里跟他保证假期回来带他去游乐园玩。放暑假后的第三天，终于接到爸妈的电话，他就自己坐公交车直接到游乐园门口等他们。他等得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作响，还是没见到人。正打算去旁边买点东西吃，转身却看到迎面走来的干妈。
    他垂头丧气地抿嘴，真是，爸妈又失言了。
    干妈走到他面前弯腰看着他，面色沉重，“一航，对不起。”事故突如其来，他不可置信地呆站在两具蒙着白布的冰冷身躯面前，无声发抖。
    干妈把他拥到怀里，对他说，“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家人，跟爸妈一样爱你。”
    第二天，他和爷爷便搬离了家，融入了一个新的家庭体系。虽然不是寄人篱下，但他听到过妈妈跟家人的激烈争吵，看到过旁人投来的讽嘲眼色，他从来没把自己和他们认归为一家人。跟爷爷在一起，他渐渐也就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上学，吃饭，回家。他平淡无谓地生活，成长，没有大喜没有大悲，心里也不再起伏无所期待。他清楚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在那场事故中，跟着一起湮灭了。
    上初中，他再次接触死亡。
    冬季运动会前一天他放学回到家里，在外地工作的妈妈也请假回了家，跟他说明天要去参加葬礼，说着妈妈忽然想起来问他认不认识林夏忆，跟他在一个学校的，是她的爷爷，去世了。说那小丫头应该还不知道，从小跟爷爷那么亲，要知道了会怎么伤心难过啊。
    林夏忆，他不认识，但这个名字，他很熟悉。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年末在陌生亲戚聚集的嚣闹场合间。
    运动会当天，他坐在后面一排空落落的椅子上，晃到隔壁班的女孩从操场门口跑往教室的方向，他鬼使神差地起身跟去。走到教室门口，看到女生正在仰头喝水，阳光洒在她好看的眉眼，无限柔和。他靠着门，叫了她一声，“哎，你爷爷死了。”女生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似在认真揣摩回神刚刚入耳的话。
    下午妈妈来学校带他去到乡下，他就安静地待在旁边。一会儿妈妈拍拍他的肩，他抬头。她牵着爸爸的手走到他面前问他，“你叫什么”。不是“你是谁”，也没有半点关于亲属关系的探究。只那一句，再无其他。
    在那之后，他们依是鲜少交集。直到初一下学期某个一如往常的放学后，他被她在校门口拦下，笑嘻嘻地跟在他后面，说要去他家。从此，他的生活中，到处都有了这个叫林夏忆的女孩的身影。
    她和他一起上下学，她在他家吃饭，她窝在他家的沙发上看电视，她趴在他的床上看书，她随便翻他的衣柜穿他的衣服，还抱着换洗的床单让他顺便扔进洗衣机....
    于是他竟这么习惯成自然，潜意识里，埋下少她不可的生活期景。
    “你傻笑什么？”一旁的人拧开矿泉水瓶盖，就兀自愣神笑着。
    林一航正正神，把手里的水瓶递给她，弯起嘴角弧度，“我在想，你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接近我的吧。”
    “什么？”
    “你接近我，费尽心思让我喜欢上你，这样，你就可以拥有这么完美的我了。老实说，是你先喜欢上我的吧。”
    林夏忆好笑地瞟他一眼，小孩儿还真敢自作多情啊。她拍拍地面，“是不是困啦，精神都不正常了，困了就躺着睡一觉吧。”
    林一航一巴掌用力推到她脑袋上，“你才精神混乱呢。”
    “叔叔阿姨看到了吧，林一航欺负女孩子。”她捂着头大声告状。
    “那是他们没看到，你可劲儿欺负我的时候。”那才是一点不手软的。
    “这世界上，我就只欺负你一个人的，你该倍感荣光的，知道吧。”林夏忆意味深长地冲他眨眨眼。
    林一航这才发现，她好像从未亲口对他表明过喜欢他这回事。他笑着凑近她，“你不是说考上大学要跟我告白吗？”
    林夏忆瞪大眼睛看向他，“你这小孩儿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呢？”
    林一航无视掉她一脸怒气，腆着脸笑得特灿烂，“现在说吧。”
    “咳，我说考上大学之后。”她微微不自在地别开脸。
    “是啊，我们已经考上啦。”对于艺体生来说，艺考是首关大重，高考是其次附任。而对林夏忆和林一航这种双兼优向的学生来说，现在剩下的，只是烦恼去哪座城市填哪所大学的小问题了。
    “咳，我是说走进大学的校门之后。”
    看着某人面容泛红闪烁其词，林一航越是逗上瘾了，“不要，我现在就要听。”
    哪有强迫人家告白的，林夏忆猛地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天边，“看，日落。”尽管不是近在眼帘般让人沉浸到一轮梦幻中，就此望去，篱沿已乍起一层绯红，湛蓝如洗的天空被漫上一圈圈温热的橘色霞光。
    林夏忆想起那个暑假去妈妈所在的城市，最后真正离开那里的那天，她终于跟苏晨兮去看了日出。她们那么费力撒汗登上山顶，又经受了晨露的淅拭，才等得那一团炙热。而如今她只是懒散闲致地坐在草地，吃着零食，便与同样熠熠耀然的落日这般不期而遇。未免喟然。
    不过，或许就是要那样攀越挣扎一番，历经弯折之后，才更赏得眼前景色的壮美宜人，吝惜目前已所拥有。而在奋力的过程里，总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或是竭尽全力的努力，或是径直奔跑的冲劲，或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或者索性全然不去在意，尼采说过，对待生命，不妨大胆随意一点，反正我们始终要失去它。
    她低头了然浅笑，是啊，再漫浪风景，最终都只是浮光陈年。
    重要的是，她一步一步都走在成为自己的路途上，还有....
    “你想什么呢？别转移话题，快说，我今天一定要听你跟我告白，别想赖。”林一航把她拉回来摁到地面，一副你不说就决不罢休的固执样。
    “好好好我说，”她双手攀上他的肩膀，贴到他耳边，唇角边陷起好看的酒窝，“你喜欢我。”
    “喂，林夏忆。”
    “你不是想听我说‘你喜欢我’的吗？”
    “我是要听你说你喜欢我。”
    “对啊，你喜欢我嘛。”
    “呼....你给我过来。”林一航一把把她压到身下。
    “你干嘛，谋杀啊，叔叔阿姨救命啊。林一航你个王八蛋，放手。”
    放手？他绝对不放。
    “啊，哈哈，哈哈哈，我错了，哈哈，好痒啊，哈哈，我错了，我说我说。”
    “说。”林一航收手停住瞪着她。
    “我喜欢你。”她居然在一片墓园里告白了。这可反悔不得了，否则夜晚凉风瘆人啊。
    林一航俯身，便欺上还在喘气的某人，唇间充盈着她柠檬清香的气息。
    嗯。知道了。
    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