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江南的冬天高远而明净。
    交错纵横的溪水，像是南宋仕女般清冷地瘦，时常会下细雨，触感冰凉，一丝丝地打湿了青石板街道、茶庄、饭庄、小商铺，把整个江南小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
    桥底的青苔都干枯了，一团团，褐色的毛茸茸的，河水在冬天是翡翠一样通透的碧色。河两岸住的都是村里的人家，早上在河沿洗涤衣物，中午在河水里淘米洗菜，傍晚一群上小学堂的半大孩子在河里嘻嘻哈哈地玩水。晨光布满整个村庄的时候，河面会传来摇橹的咿咿呀呀声，飞鸟扑棱棱地掠过去，小木船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涟漪，岸边干枯的芦苇随微风摇曳。这才是江南，原汁原味。
    许平远的外公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外婆住临水青瓦白墙的二层小楼，一楼是客厅、厨房和卧室，二楼是阁楼。我们来之前她一直一个人睡在阁楼上。外婆说阁楼太窄了，上面还堆了好多杂物，她原准备在楼下的卧室里给我们支上两张床，后来我看着阁楼不错坚持要了过去。窄是窄了点，可是一推开窗就能从高处俯瞰河面，每天早上都心情好。
    许平远严格禁止我在任何时间出去乱跑，他说冬天冷，孕妇容易受凉，我心想那你直接带我去广州得了还跑到这儿干啥，那儿暖和。他上午继续处理家族的那些事，不时会有人送来一份份文件。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村子里没有电话机，打电话只能去附近的镇上。
    有一部分事务交给了管家何叔来处理，还有一些事情也交给了手下人去做。每天下午就是我们到处散步的休闲时间。
    我们在一个落雨的黄昏遇见了楚兰，她站在石桥边，一袭蓝印花布旗袍，是精致的莲花图案，盘得讲究的梨花髻，用一根朴素的陶瓷簪子挽起来。脚上一双简单的浅口布鞋。她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抬头的一瞬间眉目如画。
    “楚兰姐！”
    我喊了一声，奔过去，她一把扶住我，笑道：“都快要当妈的人了，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一点也不顾惜着孩子。”
    我无所谓，嘻嘻哈哈的。楚兰明显瘦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江南的缘故，她的神情里都沾染了些水乡的灵秀气息。她一直都是那么有韵味的一个女子。
    许平远从后面走过来，对她点点头：“楚兰，好久不见。”
    说完把一柄黑色布伞撑在我头顶：“你就不会等等我？下雨还到处乱跑，也不怕淋雨，我真服了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楚兰，她好像并没有介意的样子，伸手指了指河对面：“那幢小楼就是我家了，要不要去坐坐？”
    她一直一个人住，像是寡居的妇人，那应该是一种很寂寞的生活吧。
    房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客厅里摆了两张老旧的榆木太师椅，一台同样是榆木的茶几，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楚兰坚持沏茶给我们喝，一套简单的青花瓷茶具伶仃地摆在桌上。
    我趁着楚兰烧水的工夫在屋子里转了转，在屋角看到两张小折凳，稍高的一张上放着一摞厚纸，拿起来一看，上面的小字密密麻麻。
    “韵之，没什么好看的，快放下吧。”楚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烧好的茶水。
    我反而有点好奇了：“这些是什么啊？”
    楚兰低头倒水，发丝掩着的脸颊居然微微泛红：“是我写的小说。”
    “哇——”我惊叫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许平远也看向了这边。
    “平日里闲着无聊才动笔的，自娱自乐而已，赚一些微薄的稿费罢了……”楚兰有些窘迫地解释。
    我定睛看着那些手稿，楚兰的字很漂亮，只是有些地方因为连笔看不出来是什么字，我努力辨认着，看出其中的几句话：
    “我笃信着思君朝暮终会有一天得以成全。无所谓陌上花开或花谢，只盼良人缓步而行。若你披星戴月从漆黑的山路上归来，我也定将荷风沐雪，不远千里同你相见。”
    “真美……楚兰姐，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出名的作家。”我轻声念着那段文字，抬头看她。
    楚兰摇头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想念而已。
    那个叫林定辉的男子，温柔了她的岁月，然后就一直站在细雨微茫的小镇渡口，船来船往，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