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清明这天，也许是因为烧纸祭祖的人太多，感觉整个城市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烟味。早上七点钟，我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出来，就看到下人们都在三两成群窃窃私语。
    “少奶奶。”
    “少奶奶。”
    几个洒扫的丫鬟看到我，纷纷低头，垂着手站到走廊的两侧。
    “你们在说什么呢？”
    “少奶奶，”一个丫鬟抬起头来，“听吴妈说，她今天早上出去买菜，看到日本人进城了，满城都是日本兵，大队大队的，也有坐车进来的，都拿着枪……”
    我吓了一跳，原来我一早感觉到的“烟味”居然是火药味。另一个丫鬟插嘴道：“吴妈刚才回来都心神不定的，我们好些人现在都在安慰她……”
    “真是吓死人了，日本兵终于还是打进来了。”
    “以后的日子不知是不是更要紧张。”
    “幸好公馆在英租界，日本人进不来……”
    “这以后要是有个走动，还不得看日本人的脸色？”
    最后那句话我听着很不舒服，想要出言训斥却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说话的丫鬟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粗眉大眼圆脸盘，从她的举止里一看就知道她是从乡下来这里做活的。在这个年代，生存成为头等大事，平头百姓们只关心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如果换个统治者能够让他们的日子变好一点，他们也许并不在乎治理这个城市的是谁。
    从楼梯上走下去，一路去往餐厅，许平远已经坐在餐桌前了，正在认真看着一份报纸，手边还有一杯没喝完的果汁。听到我推开门的响动，他抬起眼睛向这边看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在他对面坐下，丫鬟过来端上抹着黄油的吐司、煎蛋和烤香肠，然后弯腰给我倒果汁。我瞟了一眼盒子，是柳橙汁。
    “你听了他们说的没有？日本人是不是真的进城了？”
    丫鬟一退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许平远。
    “嗯。”他点点头，语气平淡，“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城内的国军呢？城市都沦陷了，他们为什么不抵抗？”我皱眉。
    “我想他们也是无力回天吧……毕竟，到处都在打仗。”许平远说，我却感觉他回答得有些敷衍。
    我把煎蛋夹在两片吐司中间，咬了一口，这时候餐厅的门开了，何叔走进来，双手递上一个白色的信封，我坐在对面发现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有几分凝重。
    许平远把信封拆开来看了看，从里面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来，何叔仍然站在他身边。
    “何叔，你先去忙你的吧。”许平远看了一眼何叔，何叔有些担忧：“少爷，您要不要先考虑一下……”
    “我自会考虑，但是，也要给我一些时间。”许平远有些安慰似的，伸手拍了拍何叔的肩膀，“没关系的，不要紧张。”
    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我心里顿时开始感到奇怪，那封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餐厅大门随着何叔的离开而轻轻地合上了，发出咔哒一声。我放下面包蹭过去：“谁的信啊？”
    “你确定要知道？”
    “当然。”我不假思索，“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我和你一起承担。”
    他的眉梢像是融化了的冰一般，舒展开来，眼底带上了一些笑意：“韵之，你要明白，我一直都想守护你远离这些生意场上的是非——只要你和世安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就是我最开心的事了，你懂不懂？”
    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是手伸出去，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他不再言语，只是把那张白纸摊开在我面前。
    “这是驻城日军指挥官池田正介中佐给所有城里的有头有脸的商人送来的邀请函——写明了时间和地点，就是后天，在他们的一艘名叫吉美丸的轮船上。”
    “为什么要给商人们送这封邀请函？”
    “杜韵之，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来他的用意吗？”许平远用手撑着下巴，挑起一边眉毛。
    我盯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用中日两种语言写着短短的几行字，最后一句是：瞻望前来，不胜感激。
    落款是池田正介的名字和军衔。
    “是不是因为他刚刚占领城池，意在拉拢人心？”我轻声推测道，“我虽然对日本人的行事方式不是很了解，但是我想，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官，他也应该知道我们这座城市里，有名的都是富商世家，有号召力的也是富商世家……被邀请的商人们一般都有很强大的实力，对于这群人，他们当然要竭尽所能地拉拢……”
    他露出赞许的微笑：“说下去。”
    “而商人最看重的是利益，所以说，商人也是最容易被拉拢的一群人。”说到这里，我的语气不自觉地游疑了起来，手中那张薄薄的白纸渐渐透出危险的气息，“发这封邀请函，若是去了，说明有意同池田亲近，由此便可大加拉拢，他的根基也会因此而愈加稳固。若是不去，说明同他对立，那么结果就会是……”
    我不敢再说下去，许平远接过了我的话头：“没错，若是不去，恐怕以后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
    “这完全是……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是啊，但是你为了生存下去，可能只能选择这么做。”
    “那是不是所有被邀请的人都会去？”我问。
    他叹息一声，摇摇头：“你想过没有，一旦去了，在他人眼中和卖国求荣还有什么区别？”
    我沉默下来，无论如何这是原则性的一点。
    他拿起信封反复看了几遍，突然眯起了眼睛，目光在信封的某处角落停了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
    是很普通的白色信封，许平远把它翻了过来，我看到正面左下角印着一个小小的标记。
    “这是罗氏公司的商标。”许平远说。
    “罗氏？怎么会……”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想，看到这个，你也应该明白了。”
    我开口之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的意思是，罗氏早就和日本人有勾结，所以才会这么嚣张？”
    “……”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他将最后一口柳橙汁一饮而尽。我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站起身来，细长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奇异的光芒。我在那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是捕猎者看见鲜血之时的兴奋。
    “——我不仅要去，我还要借他的手，办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