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75 第七十五章:除夕


原本的政府所在地——十几个小时前它还是日军指挥所,驻城日军指挥官黑木一郎的大本营,而现在的城楼之上,青天白日旗再次飘扬起来。我们出来得晚了一些,错过了两支军队的交接。
    一脸严肃的中国士兵站在大门两侧,我怔怔地盯着大门看了很久,直到被阳光刺痛了眼睛。
    现在想起来,我自己,许平远,和那些当街欢呼的人们,一定不知道战争的后面还有战争,流血的后面还会流更多的血。我们都认为将侵略者赶出国门后就是太平盛世。
    许家和这个城市里所有在炮火中全身而退的商人们,他们最痛苦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
    大概是国共战争打响不久,一种叫金圆券的东西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里。
    金圆券,内战时国民政府发行的一种货币,由于战争以及财政漏洞造成的通货膨胀而不断贬值,面值越来越大。在国民党撤离大陆之前,金圆券基本上已经一文不值,相当于废纸。
    后来我在相关历史书籍上读到过有人用两万金圆券也买不来一个鸡蛋的事例,还有人干脆用金圆券来糊墙——因为钞票比墙纸还要便宜。
    不少私人公司摇摇欲坠,许家的产业也不能幸免,许平远曾经从方存懿手里抢来的茂生钱庄——我们这里盈利最大的钱庄之一,也是许平远相当重视的一个公司,我甚至还记得当时在如意楼他是怎样若无其事地面对方存懿的不怀好意和那些早已经设置好的埋伏的。可是茂生终于还是倒闭了,迅速贬低的币值让人们不再相信纸币和银行,许多人取出全部积蓄,开始大量囤积银元和金条。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当我走进许平远的书房时,发现他放在桌上用来收集各式银元的几个木盒不见了。问起来,他只说收起来了。
    桌上堆积着大叠大叠的文件,我知道他这段时间在为茂生钱庄的存活问题绞尽了脑汁。然而它终于还是倒闭,所有人在家里说话做事的时候都自动回避了“茂生”这两个字眼。我一直都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临近过年的时候,许家上上下下和往年一样,开始忙碌起来。只是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没有再请人来干活,同时,很大一批用人都已经被遣返。这个年再也没有往常人来人往的热闹。我去集市上买回了红色灯笼,把它们挂在院子里,晚上点亮它们就能够发出温暖的橘红色光晕来。
    得知许平远要去上海是在腊月二十九那天,离除夕仅有一步之遥。家里买了挂鞭放在仓库里,被世安发现,拆成了一个一个小炮。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了祭祖用的香,我只看到他在台阶前蹲着,手里抓着一个红色的小炮,用香点燃药捻然后迅速扔出去——红纸卷着的火药一落地就炸出一声脆响,有的甚至还在空中就爆炸了。
    我看得心惊肉跳又不敢上前去缴了他的炮,从小我就怕这个,听到鞭炮声恨不能捂住耳朵逃得远远的。一回头看见许平远就在我身后,大概是刚从书房里熬夜出来,在睡衣外面直接披了一件呢子厚外套,领口的扣子开着,露出线条硬朗的锁骨,却有着惊人的瘦。胡子拉碴的,一双眼睛周围都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
    我看着有些心疼,刚想叫人给他弄点热汤来,许平远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们俩一起看向台阶前,世安还在那里认真地点着小鞭炮。
    “你还不赶快让他停下!”我压低声音。
    “那你怎么不去?”
    “我怕这个……”
    “让他玩吧,”许平远一脸无所谓,“炸到他以后就再也不敢玩了。”
    ……这难道就是许家的家教?我冲他无声地张牙舞爪。
    许平远扑哧一声轻轻笑了:“我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儿,觉得自己胆子大,什么都敢玩,当时我父亲母亲都不管我,然后我很不幸地炸伤了手——从此就知道鞭炮是不能瞎玩的。”
    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个,我不相信:“骗谁呢你?”
    他伸出手来给我看,右手掌心有一团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出来,只有在明亮的光线下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我还是有些狐疑,但看他神情不像是在说谎,只好转换了话题:“今年大年初一我们去庙会好不好?我记得上一次我们去庙会还是在……”
    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上一次大年初一去庙会还是陆文西在的时候,离现在似乎已经相隔了十多年。
    十多年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最初的几年里文西还不时有信件寄回来,可是最近几年他也没了音讯。不知道他和梅怎么样,是不是一切都好。
    许平远沉默,我以为他是因为想起了陆文西才不说话的。
    “我今年过年……要出去一趟。”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我有点奇怪:“去哪里啊?”
    “上海……明天就走。”
    他居然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我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不在家里过年了?”
    他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世安在这时候总算把所有的小炮点完,居然还费力地从不远处的库房里拖出一把笤帚扫干净了鞭炮碎屑,这才开开心心地跑掉了。
    “韵之,我……”
    我垂下眼帘不去看他:“你要去多久?”
    “最快三天,最迟……可能要几个月。”
    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定是有关家里产业的事,不然他怎么会亲自出马。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手上的动作突然滞了滞,又把烟盒塞回去。我皱了皱眉:“你又开始抽烟了?”
    “总熬夜……精神不好。”他似乎有点尴尬。之前他已经戒了烟,最近因为公司频繁有事发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
    “以后我帮你做咖啡。”我说。
    他给我一个带着烟草气息的吻。
    “想要我帮你从上海带回点什么吗?”
    “最新款的香膏,可以吗?”
    “你还真是客气。”他笑着拨了拨我的头发,“居然只要一盒香膏而已——早知道你想要的话,我叫他们……送一些来。”
    他在说“一些”这个词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我心里一痛。许家究竟到了何种风雨飘摇的地步?我只看到大部分用人都被遣返,偌大的公寓逐渐变得空落和冷清。我只知道渐渐地很多事情都开始要自己亲手去做,我开始自己打扫房间,早上下楼走进厨房准备早饭。吴妈是现在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佣之一,她说,现在的蔬菜和肉蛋都很难买,街上副食店每天还没有开张,门口的长队就已经排到了街角。再也没有了司机,曾经许平远对我说他喜欢自己开车,而现在他每次出行却也不得不自己开车了……可是什么时候,许平远连买几盒香膏也要犹豫?
    我们一直都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下,曾经显赫一时的许家,就像是一头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骆驼,虽然出发之前就已经喝饱了水吃足了草料,可是在沙漠中行走了这么久,风沙肆虐,它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干瘪下去。似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确信它总会有倒下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地等待和迎接着。
    我终于也勉强笑了笑。心里早已准备好的一句“你平安回来就胜过任何礼物”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何曾见过这么矫情的杜韵之?
    印象中似乎我从未对许平远说过爱这个字。他也很少对我说,可是我知道我们两个都懂。
    就像我一直相信真正的爱是大音希声,海誓山盟之类都太过幼稚,不必说。如果你爱我就像是午夜安静铺于庭院前的月光,如果我懂这份爱,那么我一定会披衣下床,赤足,缓缓走出屋门,来迎接你欲说还休的温柔。
    所以,这一次想说而没有说的话,你也一定能懂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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