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发现李翠婉的异常，就是在许平远去上海的那段时间里。
    先是吴妈告诉我大太太的猫丢了。我昨天还见过那只白猫，在迎春花丛里眯着眼睛晒太阳，结果第二天居然就跑掉了。吴妈一脸疲惫，公馆里本来人手就不够，现在她又要操心找猫的事。
    “少奶奶，你去看看大太太吧，她真的是难过，哭了一天了……”
    李翠婉也蛮可怜，自从三爷死了之后公寓的姨太太们就陆续改嫁了，只剩下她和冯素秋，现在冯素秋也走了，她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是一说到让我去看看她我还是心有芥蒂，以前我还没有何许平远结婚的时候她就没少给我脸色看，后来结婚了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我也懒得搭理她——平常在公寓里都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犹豫再三我还是去了李翠婉的房间，然而房门紧闭着，门口站了一个老妈子。看到我来，那女人鞠了一躬：“少奶奶，大太太睡啦。”
    既然睡了我也不好再打扰。
    晚饭的时候我和世安一起吃，吴妈给我们布菜，我叫她也坐下来吃。说着说着又说到了那只猫的事，我问吴妈知不知道猫是怎么跑的。
    “猫这个东西，就是受不了大的响声……以前外面打仗怎么打枪放炮，好歹也进不来咱们租界里，可是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枪声啊好像就在耳边似的……也怪不得把猫吓着了。”吴妈喝了一口茶，叹气。
    “我那天看到它缩在柜子底下，怎么叫都不出来。”世安在一边举起手，他显然对于找猫这件事很感兴趣。
    “丢了一天了，现在这世道啊，这么长时间还没找回来，多半是已经被人捉去……现在外面的那些穷人啊，什么不能吃？”吴妈说到这里，自知不妥，赶快住了口，“总之，要是能找回来就谢天谢地了，大太太可是把那猫看成命根子啊。”
    “为什么？”我有些疑惑。李翠婉平时把那只猫视若珍宝我是知道的，可是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宝贝那只猫。
    “少奶奶，你不知道，这猫是当初三爷送她的……十几年啦，养到现在，也算是老猫了。”
    我愣了一下。
    我以前从没有想过去了解李翠婉，只听人说她以前是个舞女，许平远的母亲离开之后才被三爷娶进门，我甚至没有想过她对三爷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三爷死后的这些年里，她也许过得很痛苦吧？
    新年过去，很快就是春天。公馆里种的迎春花开得烂漫，阳光很好的早晨，我一个人早早地醒了，独自下楼走到院子里。
    绕过一丛金黄的迎春花，我突然听到墙后有人唱歌。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我看到了李翠婉，她嘴里清晰地哼着周璇的这首《天涯歌女》，手中还在忙活着什么。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翠姨，你……”
    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轻呼出声。
    她闻声抬头，向我这个方向看过来。看到是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我挥了挥手里绣了一半的帕子：“你看，好看吗？”
    我踟蹰着靠近一步，依稀看清，那帕子上绣了半面鸳鸯。
    红色、绿色、粉色、黄色……一只已经成型的鸳鸯浮在一池碧水之上，水面点点翠绿荷叶，另一只鸳鸯还未成型，只能够看到白色绣布上用笔轻轻勾勒出来的轮廓。
    “这是给阿济绣的，阿济他就快回来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小女孩般神往的表情。
    “给我，你给我。”
    她突然变得紧张，像是早就忘记了是她自己把刺绣递给我的，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那绣布，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我要快一点绣，绣出来，给阿济看。”
    她嗬嗬地笑着，我突然发现她如此苍老，脸上出现道道皱纹，梳得整齐的发髻也显出不少沧桑的白发，和我印象中她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记得她总是穿着一袭丝绸旗袍，手腕上戴着玉镯子，拿一把纸扇，身上散发甜腻脂粉香气，一回眸一抬手都是勾人的无限风情。所以她是舞女，所以她俘获了许宗济的心，所以她成为了许家雍容富贵的姨太太……
    可是如今她终究是疯了。
    没有人问一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就连我也一样。
    我似乎又听到了钢琴声，是冯素秋以前在公馆里的时候经常弹的一首曲子，安静而平和，如同初夏盛开的洁白栀子，带着点淡淡苦味的花香。
    我几乎是狂奔回公馆的。
    我几乎能看到她端然坐在琴凳上，素色旗袍，不施粉黛，纤长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游走，指尖流出如水音符。阳光温柔了一整个世界，她整个人沉浸在阳光里，闭着眼睛。
    我几乎能看到她笑着对我说，韵之，你看，人都是要有一点信仰的，为了这个信仰，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她说，韵之，你还恨翠姨吗？
    她说，韵之，其实我们都一样。
    “砰！”
    我用力地推开了门。
    钢琴声戛然而止。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出声来。我看到空荡荡的琴凳，钢琴前面空无一人，柱状阳光里有尘埃在飞舞，在钢琴之上，只有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的白色栀子寂寞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