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人下

第五章
    樵二昼夜兼程，三日后抵达钟山时，已是精疲力竭。但他强提起一口气，翻身下马，爬上半山，叩响清心观大门。道童问明他身份后，立刻带他去见玄成子。
    这玄成子，就是当年从岑家带走云智的那位道人，此时也是清心观道长。他听樵二说完事情始末后，沉吟片刻，唤来童子，让他领着樵二到后院找间偏房歇息。樵二闻言连连摇头，坚持要尽快见到云智，玄成子说：“事已至此，你早几个时辰见他、晚几个时辰见他，有何区别？何况他五岁上山，对岑家几乎已没有记忆，你贸贸然跟他说一大通，他也摸不着头脑，不如让老道先将前因后果与他讲一遍。”
    见玄成子态度坚决，樵二不好再多言，愤愤地随道童离开。
    当晚，玄成子屏退旁人，与云智密谈许久，末了，云智说道：“烦请师父将樵二带来。”
    甫一见到云智，樵二愣怔半晌——他只在去岑家送柴时远远地望见过云智一次，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云智才三岁，因先天不足，长得又瘦又小，连走路都摇摇晃晃。而如今，他却成了个身量高挑的翩翩少年，且面容俊美，气质风流，一身白色道袍在他身上显得飘逸脱俗，似仙子下凡，樵二竟不敢相认。幸而细看之下，发觉他眉宇间英气逼人，与他父亲和长兄神似，确实是岑家人。
    云智见樵二一脸呆傻，有些好笑，轻咳一声后道：“岑家灭门一事师父已经告诉我了，你千里迢迢跑来，很是辛苦，既然通知到了，你休息几日，便回去吧。”
    樵二大吃一惊，说话都不利索了：“四、四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岑家遭到这样的惨事，您、您竟要不管不顾？！”
    “我不过是个小小道士，若按师父所说，事情是朝廷所为，我又有什么法子？”云智皱着眉：“难不成你是想叫我也回去领死？”
    “四少爷怎么会这么想！”樵二又悲又急：“老夫人派我来，是要我护送四少爷前往阳城，与岑大将军和大少爷、二少爷汇合，一起保住岑家仅剩的血脉啊！”
    “怎么保？”云智冷笑：“皇帝要斩草除根，会因为我去了阳城就放过我们？还是说索性就起兵造反？我是个道士，没有姓，更不记得俗世之事。你别再叫我四少爷了，我没家人，只有师父和一班师兄弟。岑家之前的富贵与我无关，将来要是造反成功，有了更大的富贵，我也分毫不要，所以他们的灾祸，我不会去陪葬——这世上，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呢？”
    樵二气急攻心，加之连日劳顿，竟呕出一口血来：“四少爷！您是岑大将军亲生的儿子啊！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就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要了！老夫人说了，只要你们父子四人团聚，事情或许就有转机，您真的忍心置父亲、兄长于不顾么？！”
    “啧”，云智颇不耐烦地接道：“张口老夫人，闭口老夫人，她说的话是圣旨？她说有转机就有转机？她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连命都没保住？”
    樵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又吐出几口血，玄成子见状对云智说：“好了！你是想当场逼死他么？为师可从没教过你这些。”
    说罢，他又唤来道童，扶樵二下去。
    “云智”，待堂内只剩师徒二人后，玄成子开口道：“听樵二说他一路过来，没碰到可疑人物，想是当初你走后，你祖母对外说你已夭折的缘故，朝廷暂时还没查到你。但时间一长，他们迟早会摸清，到时打上门来……”
    “师父怕我连累大家？”云智叹口气，意兴阑珊：“也罢，我走便是。天下之大，师父不要我，我总能找个别的容身之处。”
    “岑云智！”玄成子喝道：“你竟然对师父也这样说话，真是不识好歹、可恶至极！”
    “哟，师父，我说笑而已，您动这么大气干嘛？”云智一扫此前的乖张态度，换上个很是乖巧的笑脸：“师父别生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怕清心观势单力薄，保不住我，想让我去投靠父兄对吧？”
    “你知道还胡说？为师现在甚是后悔，这十几年太纵容你，才使你如此顽劣。你分明要下山去的，却在那樵二面前做戏，将他气个半死，你……”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愚忠死蠢的模样嘛，言必称老夫人、大将军，想拿他们压我，无趣得很。”
    “你！罢了，待下了山，你说话可不能再这般口无遮拦，对待父兄，要用尊称敬语。”
    “知道了知道了，师父真啰嗦。”
    “你还嫌为师啰嗦？你在清心观待了这么久，可曾自称过一次徒儿？别以为为师不查，你同元深、韦冉三人，私下里常常以道号称呼为师，你们……”
    “师父冤枉人！我跟元深是叫过您的道号，韦冉可从来没有！他特别尊敬您！”
    “你啊你啊……为师跟你真是怄不上这份气。”
    “哈哈，我没自称过徒儿，师父您也没要求过我呀。不过”，云智敛起笑意，庄重地整整衣衫，末了恭敬地跪下，以头伏地，朗声说：“师父早知徒儿终有一天会离开清心观，因此从未像对待其他弟子那样对待徒儿，这些，徒儿都心知肚明。多年来师父对徒儿关爱有加，徒儿一一记在心里，不甚感激，无以为报。待徒儿下山后，每逢三清、三元，都将沐浴更衣，办祈福法会，祈求师父长命百岁，诸事平安。”
    “好了，起来，起来”，玄成子从未见过云智这模样，不由得大为感动：“人的寿数自有天命，你这份心为师领了便是。日后，若在俗世中厌倦了，你就……再回到清心观中来吧。”
    “是。师父，徒儿还想……”
    “你想什么为师知道，为师答应你。”
    “那他……”
    “别让他来给为师作别，为师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
    “是。谢师父！”云智起身，长作一揖：“明日一早徒儿便走了，不耽误师父给弟子们上早课，因此就在这里道别，明早不再打扰师父。”
    “好。”
    “师父，有生之年，一定要再与徒儿见上一面啊！”云智说着落下泪来。
    “为师应下了，放心去吧。”玄成子转过身背对云智，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