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人下

13 往事(上)


第十三章
    七年前,岑云仁还不到25岁,原本在父亲德举麾下当副将。一次契丹散兵游勇到阳城滋扰,很快被齐军打退,还抓获了几十个俘虏,德举要将这些人尽数杀掉,以平民愤,云仁却在众人面前提出反对,并和父亲争执起来,德举一气之下,将他赶走,让他到另一边塞城市函关,在那里的驻军中作参将,一面守城一面反省过失。
    那四五个月里,云仁过得很是苦闷,而相比阳城,函关的军务又清闲得多,于是他便时常流连酒馆。一天傍晚,他又独自喝了几碗烧酒,熏熏然正要招呼算账时,听见一阵争执声,他好奇之下凑上前去看,原来是个年轻人,只要了一壶酒、几个小菜,却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结账,小二说找不开,他回道“你们既然开店,就要做足准备,难道还让客人自己想法子么”,小二也气不过,讥讽道:“我们小本生意,招呼不起你这样的贵客”,那人又回:“我听过店大欺客,却不知小本生意也能对客人挑三拣四了”,小二怒道:“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贵客,怕不是就那么一锭银子在身上,故意找些小店好骗吃骗喝吧!”
    彼时老板似乎是去了后厨,因此他们一来二去的吵闹也没人来管,云仁见状,叫那小二:“别争了,他的帐我来付。”
    小二立即噤了声,那人却不领情,对着云仁说:“兄台的美意在下心领,但钱不用你出,这事情今天非说清楚不可”,他又瞪向小二:“叫你们老板来。”
    与他对视时,云仁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年轻人”,看面相,岁数最多十七八,分明还是个少年。见他白白生生、面容俊秀,却非要瞪着眼跟小二斗狠,云仁不由得大笑,借着酒意拍拍他肩膀:“小兄弟,钱算我借你,我时常来这儿喝酒,你要是有心,下次碰上再还我便可。”
    少年看着他,估摸着再争下去也不会有其他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云仁摆摆手,正要摸碎银子,少年拦住他:“既是借,索性就多借一点。叫他们上最好的酒菜,我请你。”
    “借钱请客?”云仁头回遇上这等事,颇为吃惊。
    少年一脸理所当然:“我住的客栈在城西,若是一笔小钱,我可不舍得走这么远来还。若是数额大,我不还过意不去了,那才会来。”
    云仁被这番话惊住:“钱多钱少都是人情,是人情就得还,怎么还要看数额的?”
    “哪儿有那么多人情?”少年撇嘴:“我看你也不像锱铢必较的人,这几钱碎银子,你转身就忘了,要是我也懒得来还,就此一拍两散,何来人情?人情讲究的是往来,有借有还才算数。芝麻绿豆大的小恩小惠,施的受的都记不得,还不如没有。”
    这说辞新奇,云仁来了兴趣,拉着少年坐下:“来来来,小兄弟,多说点,我长长见识。”
    少年也不见外,当下点好酒菜,举杯道:“我叫……”
    其实他就是车离,但思及自己的出身,还是留了个心眼,报了母亲的娘家姓:“我叫秦离。兄台贵姓?”
    这边厢云仁也出于同样的念头,略去姓氏:“免贵姓云,云仁。”
    “好名字。”秦离点头。
    “过奖”,云仁喝干杯中酒,将空杯举给秦离看,道:“倒是你这个离字,很少用来做人名啊……”
    “原先不叫这个,是父亲死后叔父给改的。”秦离若无其事地回。
    “哦……”云仁深感自己失言,忙重新寻回刚才的话茬:“人情这事儿,你还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秦离给两人都斟满酒:“就像我方才所说,恩惠太小,两边都不当回事,所谓人情就失去了价值。依我拙见,若有人找你借十两银子,你借得出的话,便给他百两,把小惠变作大恩,那他必然对你感恩戴德,将来你用得上他的时候,他才会为你尽心尽力。”
    “可若遇到的是不讲信用之人又该如何?”
    “自然是一厘也不借!成大事者,识人是最紧要的本事。不讲信用者不借,恩将仇报者不借,还不起的不借,还得太多的,也不能借。”
    “这是为何?”
    “你借他百两银子,他拿命来还你,你怎么办?说了人情讲往来,人家把命都给你了,你拿什么还?”
    见秦离或许是喝得有些醉,说话高声起来,云仁忙用息事宁人的语调道:“这些毕竟是外人之间的计较,若是亲人,就不消算得太细了。”
    “谁说的?”秦离瞪他:“亲人关系更复杂,更得细算,且算时还不能念亲情,否则怨恨更深。”
    “这是从何说起?”云仁大感疑惑。
    “比方说,我”,秦离醉眼迷离,使劲眨眨眼后又改口,“某个人。比方说某个人,五岁时父亲就死了,不久后母亲也不在了,这世上他最亲的人就是他叔父,若论亲情,他是不是该对叔父格外亲近、尊重?”
    “那是自然。”
    “可若是这叔父本想杀了他,只是因他外祖父一直将他置于周全的保护之下,他叔父无法下手呢?”
    “这……”
    “若是这孩子的父亲,就是被他叔父所杀呢?”
    云仁大吃一惊,他早已明白秦离口中的“某个人”就是他自己,被当事者这般追问,他无言以对。而更微妙的是,此刻他想起了另一个人,自己的幼弟,岑云智。
    云智被送去清心观时,云仁已十九岁,家里的是是非非他多少清楚,他甚至知道云智的生母是怎么死的。这件事上他极不赞同祖母和父亲的做法,却因自己是晚辈,也没有非议的资格。秦离说“五岁时”触动了他——云智被送走也是在五岁,此前云仁从未考虑过他会有何想法,毕竟他那么年幼。但若秦离长大后能知晓自己五岁那年的变故,云智或许也能。到那时,他对岑家,又将怀着哪样的心思?云仁不敢再细想。
    好在此时秦离已然喝醉,云仁只顾着摇醒他,送他回客栈,倒也一下子忘了那事。等到客栈,秦离酒也醒了些,对自己醉后失言颇感难堪,再三致歉道谢,并保证明日定会再去那酒馆,将钱还给云仁。云仁想了想,答他:“你这住处确是太远,不如我明天来找你。你年纪虽小,心智却异于常人,我还有不少事想向你讨教。”
    “说讨教着实是太过了,我担不起。我欠你钱,怎能再让你走那么远?”
    “我不用走”,云仁稍作停顿,觉着可以透露一点身份,“我在军中,骑马来回也很便利。”
    秦离还想推辞,却感到酒意上涌,难再多说,便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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