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人下

27 圣人?恶人?


第二十七章
    云仁同车离在大帐中写那檄文,诸多事实在案,二人又皆擅笔墨且心有灵犀,无需推敲,一气呵成。不到一个时辰,这篇慷慨激昂、洋洋洒洒的檄文便写就了。
    车离放下笔,笑道:“如此畅快淋漓,倒与你我七年前在函关时高谈阔论无异。”
    “是啊”,云仁叹道:“彼时我二十有四,满腔热血,誓要报效朝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哪料到有今日之事,父兄罹难,妻小不保……”
    “并非妻小都未保全”,车离直视云仁:“你那妾室,户部侍郎李成玉的庶女,事发时恰巧回娘家省亲,似乎还带着你的儿子。”
    “当真?”云仁大喜:“月如和令齐还活着?老天有眼!”
    “在长安时,云智曾前去游说李成玉,据说李侍郎对他言听计从,想是会尽力保住他们母子。”
    “那便好,那便好”,云仁喃喃,忽又问道:“你孤身一人来到阳城,妻女可有安置?”
    “有是有,但”,车离面露悲伤之色:“我本是将游儿、璃珠及老丈送往华山秦家庄暂避风头,但情势瞬息万变,车骖阴谋败露,痛下杀手,我逃出长安,他必会派兵去山庄剿杀。加之皇帝将玉玺交由钱忠,车骖尚不晓内情,定会以为玉玺在我手中。如此一来,秦家庄必遭重兵围攻,即便庄内高手如云,怕也难以抵挡。更何况……”
    “怎么?”
    “云智前日里对我说,他算到我有近亲离世,只不知是游儿,还是璃珠。”
    “啊?!”云仁惊愕不定,半晌才敛住心神,宽慰道:“华山与阳城相隔千里,云智未必就算无遗漏。”
    “你那幼弟的本事,我多次见识。凡他所言,无一出错,我又怎敢心存侥幸?”车离惨然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是我心心念念想着报杀父之仇,才将家人害到这般田地。吕师父当日收我为徒,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还把游儿也托付给我,我竟令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
    “话不能这么说”,云仁正色道:“吕神医看中你,选你为婿,本是一桩好姻缘,与别无干。只是那车骖为人歹毒,无论你复仇与否,他都不会放过你们一家。你想尽办法,奋起反击,恰是得当之举。游儿也好,璃珠也罢,若她们真是遭此劫难,那在天之灵,也不会怪责于你。”
    “我对云智说过,此时不能让我这一己之悲坏了大局,你放心,家祸再大,也不过是为我对车骖之恨再添一笔,此仇必报!”
    “在函关时我便对你许诺过,你要报仇,我必鼎力相助。如今这仇既有你的,也有我的,你我同心协力,杀向长安,将车骖等人千刀万剐!”
    “好!”
    两人心绪激荡,一时无语。良久后,车离踌躇道:“按说你的家事我不该多问,但我与云智也算相识相交,对那孩子确有几分好奇。今日堂上,右将军说他是贱婢所生,这是何意?”
    “云智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世?”
    “我猜他对我的信任还没到那一步吧。你若不便说就罢了,当我多此一问。”
    “不妨事”,云仁摆摆手:“有些紧要的区处,我本就想和你商量。把他身世说清了,你才好做判断。”
    云仁于是将那段家事细细道出,车离听后慨叹:“原来是这样。他也颇为不易。”
    “确是如此”,云仁痛惜道:“这事我对祖母和父亲的做法一直耿耿于怀,也时常后悔当时敢怒不敢言。”
    “这倒怪不得你。你那时也不过十八九岁,又是晚辈,怎能对这种事说三道四?即便说了,他们也定不会听。”
    “是啊。说起云智,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请讲。”
    “岑家血案一发,祖母便派了藏匿在深山中的亲信分头到钟山、阳城报信。樵大来了阳城,据他说他弟弟樵二去的钟山,要将云智接来与我们会合。但樵二至今不见踪影,云智也并非得报后便赶赴阳城。他下山后一直待在长安?你俩又是如何走到一路?”
    “按时日推算,云智确是直奔长安,他同元深找到我府中,初见时他便着实令我惊叹。”
    “那樵二……”
    “他定是传了信到清心观的,但云智自有想法,不愿跟他来阳城,或许在途中劝了他去别处隐匿吧。”
    “不会。樵二既受了祖母嘱托,就算带不走云智,至少要来给我们通报一声。樵大说过,老夫人给他兄弟俩交代的差事,他们拼了命也会完成。樵二杳无音信,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已不在人世。”
    “难道是被歹人所害?”
    “你指车骖?不。若是樵大出事,那还说得通。岑家血案的真相,要传也是往阳城我们父子这里传,车骖沿此途中布置追兵,捉了樵大,尚可理解。但樵二去往钟山——你也说车骖应当是信了岑家这幺子多年前就已夭折,他根本查不到清心观,又怎会去那里杀樵二呢?”
    “这……许是他出了别的意外?”
    “若果真如此,那未免也太过巧合。”
    “云兄”,车离启用旧称,面容整肃,显是言辞将极重:“我知你心中存疑,又不便直言,更不好找云智质问。但事情挑明了说却比你一直藏着对他的怀疑要好。你若不说,我便问了——樵二失踪一事,你是否认为与云智有关?”
    “我……”云仁欲言又止。
    车离心下了然,道:“你有此疑不足为奇。从长安到阳城,云智始终对樵二只字不提,不瞒云兄,我也有过揣测,倘使那樵二真的死了,或许是跟云智脱不了干系。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天性骄傲,亲自动手杀人这等下作事,他想必不屑为之,应是言语相逼……”
    “呵,呵呵”,云仁瘫坐在帅椅上,以手扶额:“都是夺人性命,动手或动嘴,又有何不同?”
    “大有不同”,车离断然道:“樵二那类人,我不消见便知其个性。生于乡野,头脑简单,偶然得到高门大姓长者的垂青,便无比感恩戴德,更会将其奉若神明,认定其菩萨心肠、举世无双。他们终身的做派,两个字足以概括,愚忠。那么,你能想见他与云智会面的场景么?”
    “这……”云仁摇摇头。
    “他被委派去接云智,云智不肯跟他走,他会如何说?定然是言必称老夫人、大将军,想以此压住云智。他以为他眼中的这些个神明总是管用的,但在云智看来,老夫人、大将军是什么?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为了保全其他所谓嫡子嫡孙,便将他赶出家门去受修行之苦。十余年间任他在清心观自生自灭,不闻不问。如今出了事,却又理所当然地来找他消灾挡祸。何曾有人把他当成过儿子、孙儿,又怎能指望他当他们是父亲、祖母?樵二带着自己那副愚忠的嘴脸,去逼云智对他心里的各个神明尽忠尽孝,莫说云智,便换了是我,若有人对我一口一个车丞相,我也会大为光火,出言相讥。但并非存心要逼死谁,我猜云智只是说出了老夫人所作所为,樵二发觉这神明原来还干过龌龊事,登时幻想破灭,万念俱灰……”
    “照你这么说,云智是无意中害死他的?”
    “有意无意,我们都已无从追究,也根本不必追究”,车离道:“云兄,你出身富贵,自幼备受呵护,又有仁德之心,这是极好的品格。但从另一面讲,它也会让你对人性的复杂难以体悟。”他细说了在长安时云智所做的一切,最后道:“我结交他仅月余,他诸般才德,我却都看在眼里。他曾尽心护我妻小老丈出城,在危难之时又助我遣散府内仆从,大敌当前,他更不讳言,告知我亲人之难——这证明他心中定有善意。但他激死樵二也是事实。他性格多面,既非圣人,亦非恶人,且年仅十七,将来究竟如何,端看受到怎样的对待。”
    “愚兄受教了”,云仁起身长作一揖:“诸般过往,到底是岑家对他不起。而今岑家逢此大难,他本可避之大吉,却主动投身其间,更做了诸多大事,我已是感激不尽。从今往后,岑家欠他的,我必加倍弥补。”
    “这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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