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君令

第35章


  宋炆升眼神嘲弄,在她抬头的一瞬间隐没,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挂在耳后,轻摇了下头道:“不会,不还有你么,是六哥赚了。”
  难得的时光总显得短暂,庙门外一声马嘶,水江赶进庙内揩去脸上汇积的雨水,视线仍有些朦胧,宋炆升面色不豫却很容易看清楚,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倒不是他存心耽搁自家上司花前月下的功夫,实在事出紧急,不怪他没眼色。
  宋炆升在他犹豫的当口,出声询问:“出什么事儿了?”
  闻声水江忙收回心思,瞥了眼苏君躬身压低声道:“回大人,圣上早朝时突遇急症,眼下龙体境遇不明……”
  没有片刻停顿的交接,宋炆升嗯了声,“你先回衙门,我随后。”
  极冷又平淡的声调,水江挺起身复命,见他平眉肃面,并无多余的表情,心下讶然,觉着自己似乎是白费了顿口舌,讲的是人心里有谱儿的事情,水江不再多做细想,朝廷里水深,趟得却浅,脑袋瓜儿越稳当,于是他压下心思,收回视线报拳应了个是,打马离开。
  转回身看她,羞红退却,这会儿连鼻带口的全是苍白的颜色,宋炆升暗叹一口气,递出一只手。
  皇帝岁高,又是个甩手掌柜,对待朝中事务是个稀疏的态度,近年沉醉修道,大有撤意撒手的迹象,就是这么点儿由头,引得四境八方蠢蠢欲动,急不可耐,京府中人心惶然,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罢了。
  “过来,我先送你回去。”他站在檐阶下伸出一只手相邀,盾壳似的样态令苏君难以抗拒,她探出手被他揪住指头尖儿缓缓引下阶,忐忑的劲头稍缓,兀自心安。
  青石漫道,归时跟去时心情不一,境况却无二,并驾齐驱,仅听马掌碎蹄音,勿闻马上人双言。
  宋炆升觉着这样似乎也不错,长路漫漫走不到头,披霜淋雨,日起月落,她陪着他能走多久就走多远。
  “别怕,”他看向她说,“日后京里估摸着难太平,不过颂,你别怕,六哥会护你周全,你信么?”
  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意识到,但凡他认真说起话来,耳根总紧绷绷的,鬓角往后牵着变得不再那么齐整,听他这样说,苏君不自觉地看向他耳缘,一颗心蓦地落到了实处,不迭笑道:“我信!”
  跃阳跟在两人身后遥遥相看,斜阳熏染,马鸣人欢,似乎万千的纷扰都与他们无干。
  左部鞑靼昶勒可汗荡平右部,归一北元后,一改寻常亲善态度,数次侵扰大祁,陈兵北境与大祁眈眈相视。
  重阳之时,北元一千人马夜袭青铜峡,捣毁卫所,抢掠粮饷,陕西都指挥使请罪求示的加急秘信两日后传入宫中,皇帝闻之大怒,当即便下诏抽调京中军备充师宁卫,严防宁地一带边境。诏意下达后,龙体难支,一度晕厥。
  而后,朝中撤避早朝,宫中如同加了密罩,消息难获,坊间流言四起在所难免,当今圣上龙体殡天密而不发的说法屡见不鲜,短短几日之内,天子驾崩了数回。
  苏辕所在的骁骑右卫同被指派北上抗击北元,苏老太太急得接连几日夜寐不安,眼下挂青,忧心忡忡地道:“要不去找谭给事,他不是在兵部么?看在谭麟老先生的面子上,这忙他也得帮,把你挪个地儿。”
  “临阵脱逃,那是脓包儿干的勾当,”苏辕反过来安慰她说:“我要是怕,当初何必弃了文路,您放心,孙儿心里有数,不能让人轻易伤了的。”
  擎小看到大的亲孙子,她再不了解他什么人就怪了,犟驴脾气,又是个不会拐弯儿的性子。
  苏老太太无奈地红了眼:“我不拦你追逐你的抱负,只一样,上阵前想想你爹娘,想想我,想想这一家子人,别逞英雄,瞎拼命,啊?”
  苏辕内心也很挣扎,一面是对家里人的愧疚,一面是卫国安境的决念,转脸看向门外,望眼欲穿,只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是。
  宋炆升适时插话道:“老太太不必过分忧心,北元不久前归一,内部还得好些时日调养,一时半会儿还成不了气候,这不,天儿越来越冷了,前几日那出,他们不过抢些粮草罢了,苏指挥北上多加点儿衣裳就成,跟他们动不了大阵仗。”
  “是是是,”苏辕连忙接上话,“您不也听说了,旨意上还特别交代过让宁亲王坐阵,人抗击鞑靼是把老手了,我不过一卫指挥,哪儿轮得着我出力,顶多跟着跑跑腿儿罢了。”
  苏老太太将信将疑,“当真?可别唬我。”
  “嗨!”苏辕下巴指了指对首道:“唬谁不能唬您呐,宋恪之去过宁地,你问他也知道,那地界儿开阔的很,打不过我就跑,您就放心罢!”
  在其位,谋其职,忠孝难两全,浅显的道理轮到自家人头上便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了,话说得再圆满到底难抵苏老太太心中的不安,苏君顺着她晦暗的目光看向门外,几朵墨云结到檐下,昏昏沉沉的似乎要变天了。
  皇帝殡天的传闻愈演愈烈,甚嚣至上,京中各家各府中却喜事连篇,锣鼓鞭炮日日炸响,唯恐撞上国丧苦了鸳鸯。
  苏家老太太没有早日打发孙女出门的觉悟,可谓忠国护君,"咱们不学别家,急吼吼地跟盼着圣上有个什么似的,耽搁不了几天,仔细筹备,这事儿也着急不来。"
  宋炆升嘴上附和着,心里笑得勉强,在卫里办案似乎也难逃情绪的波及,脸上挂霜,隔老远也难挡他四周的寒气,几名锦衣郎秉息挺立,私下暗传着眼色,他们这英明神俊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办起案子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的,为情愁长短起来也不过是一副怂样儿。
  “嗬,”宋炆升抱起胸,靠在案头上叠起腿,仰着头沉吟道:“眼见到嘴边儿的肉了,不打算认了,这回不比往常,不能用咱们狱里头的伎俩招呼,你们有方儿没有?”
  水江搂了一把,身旁一人被他顶出列,揉着背心回头怨愤地瞪了一眼。
  宋炆升拉下视线看他一眼:“知道就说,爷们儿家的,扭扭捏捏的,成什么样儿。”
  金同应了声,略思索了下,挺胸抬头上前勾住他肩头兴致盎然地道:“老大,这不还是托您的福嘛,这女人呐其实她有一通病,老爱犯痴心傻,你就说那望月楼里头的姑娘,迎来送往多少回客了,奇怪是她只要认准一人儿,那热乎劲儿,嘿!赖都赖不掉……”说着打量了下宋炆升的腿脚,拍拍他肩头道:“这事儿照我说,还是得您自个儿操着心,给她那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喽,保管人比您还急,到时候她家里头……”
  起先还有三两个人点着头助声呼应,这会儿正说到兴头上扭脸一看,一个个低着头佝背塌肩的,当真扫兴,金同回过头正打算接着说,不料正对上一双眼眸,微眯着只露出黑森森的眼珠,盯得他毛骨悚然,话语涌到舌尖儿自动给咽下去了,这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整个一开盘吃人的前兆啊,那帮孙子!见势不好也不给卖个提醒儿!
  ?
☆、话离愁
?  金同忙挪开手,只觉着腿都站木了,宋炆升方才开口,一句话让他如蒙大赦:“你丫脑子里整日里钻营嘛呐,让你上望月楼里玩儿人去了?别忘了正经的营生。”说着嫌弃地拍了拍肩膀,从身后抽出一份卷宗拍在他脑袋上,“该收收着点儿,别他娘的回头整出腌臜人的毛病出来,给卫里添麻烦,这是从顺天府调过来的卷宗,是早先京府里那件连环失窃案,他们抓到个人儿,挖不出话,移到咱们狱里,外头那么些眼睛盯着,不便使唤狱里头的手段,问你们有方儿没有,你当我说什么?正经点子不出,歪心思不少。”说着起身握起跨刀往外走,抬手拍了拍一人外臂道:“你们先想着,我出去一趟,金同,咱们一块儿这么些年,应该清楚我的脾气,你拿她跟楼里的妓子儿一处论道,话又说的糙,若不是我拿你当兄弟瞧,这会儿你舌头是个什么下场你应该知道。”
  金同一手摁着头顶的卷宗,一面连声道着不是送他出去,宋炆升顿足,折回身问:“听说这几日东厂有动静?”
  金同一肃,放下卷宗抱拳回话说:“关公公奉旨亲查圣上陵墓坍塌一案,这几日风向直指锦衣卫,昨儿还上卫里指挥衙门了一趟。”
  话出口,屋内几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水江低头扣拳道:“请大人指示。”
  宋炆升背过身,看不清神色,一贯清冷平缓的语调,“没指示,别忘了上头正经主子是谁就成,自个儿招子都放亮了,到时候该撤就撤,用不着管别人,也别拖累别人。”
  几人齐声应是,抬头便见他袍角翻飞走出很远了。
  金同抻了把腰,背手揪住衣心来回忽闪,一面控着冷汗一面道:“我当木老大趁着公务随便顽顽儿呐,什么时候变这么认真了?”
  水江从远处调回视线,盯着腰间垂挂的金牌,半问半答道:“谁知道呐?就怕他当真了,临了可不得歇了菜了。”
  闻言金同顿住手,只觉冷汗又出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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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尖缓步轻移,几朵梅花吐蕊绽放,只一瞬,笔锋突转,花瓣便枯朽了。
  田郗凑近看着画纸上几道粗壮的斜杠接连几声惋惜:“这都第几张了,还不满意?要不请人画幅得了,这人也是的,可不为难人么。”
  笔洗缘口的青花鱼藻纹被墨迹染了身,苏君置下笔,转着手腕问:“若是我二哥要你画呐,你画不画?”
  田郗一滞,神情哀婉起来:“可问错人了,他不爱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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