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大地

第6章


当时,你趴在一个积雪的、陡峭的山坡上。夏天一到,你的尸体就会和泥块一道滚到安第斯山脉的千沟万壑中去。你清楚这一点。你也知道,在你前方五十米处就有一块突起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来,我或许可以走到那里。如果我把身子贴着岩石,到夏天他们就可以找到我。”    
    一旦站起来,你又走了三天两夜。    
    但你没想走多远:    
    “种种迹象让我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下面就是迹象之一。大约每两小时我就要停下来把鞋子的口子割大一点,用雪摩擦我肿胀的双脚,或是仅仅让我的心脏休息休息。但最后那几天,我越来越没记性。意识到这一点,我已经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停一次,都会忘一样东西。第一次是一只手套,天寒地冻的,这事儿可严重了!我当时把它放在跟前,起身出发的时候忘了拾起来。接着是手表。之后是我的小刀。再后来是指南针。每停一次,我就更穷一点……    
    “走一步就有救了。再走一步。再次迈出的一直都是这一步……”    
    “我所做的,我发誓,任何其他动物都无法做到。”我又想起你说过的这句话,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崇高的话,它点出了人的本质,让人得到升华,体现了世间万物真正的尊卑贵贱。你最终还是睡着了,你的意识消隐了,但一旦苏醒过来,理智再次回到破损、憔悴、灼伤的肢体,重新驱使你的身体。此时,身体就不再只是一个好工具,不再只是一个仆人。好工具的自豪,吉尧梅,你也知道如何表达:    
    “没有吃的,你可想而知,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的心脏,它已经很虚弱了……是啊!当时我正沿着一个陡峭的山坡往上爬,身子悬在半空,挖出一些小洞好让我的拳头抓住,突然,我的心脏出了故障。它凝滞了一会儿,又跳动起来,跳得很乱。我觉得如果它多停一秒的话,我就松手了。我不再动弹,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就是在飞机上,我也从来没有,你懂吗?从来没有像在那几分钟里那样感觉贴近自己的心,聆听它的跳动。我对它说:‘来吧,用点劲!努力再跳一下……’它可是好样的!它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就一直跳动起来……你知道,我是多么为我的心脏感到骄傲啊!”    
    在我看护你的门多萨的那个房间里,你终于喘息着入睡了。我当时就想:“如果跟他谈他的勇敢,吉尧梅肯定会耸耸肩。但颂扬他的谦虚,同样不能忠实地体现他的品格。他远远超出了这样平凡的优点。如果他只是耸耸肩,那是因为他睿智。因为他知道,人一旦陷入困境,也就不会再害怕了。只有前途未卜才会让人担惊受怕。而在一个敢于面对的人眼里,就已经没有了前途未卜的忐忑了。尤其是当他能冷静清醒地审度它的时候。吉尧梅的勇气首先是他率直的结果。”    
    他真正的优秀品质根本就不在于此。他的伟大,在于他有责任感。对自己负责,对邮件负责,对期待他的同志负责,他手中掌握着他们的痛苦和欢乐,对他也应参与的人类崭新的建设事业负责。在他工作范围以内,也对人类的命运尽一点责任。    
    他属于那种慷慨的人,愿意用自身的枝叶去庇荫广阔的大地。做人,就是要有责任感,就是看到一件好像与他无关的惨事也会觉得羞耻,就是对同志们取得的胜利感到自豪,就是添上自己的砖瓦,会感觉到自己在为建设世界作贡献。    
    有人会把这种人和斗牛士、拳击手混为一谈,吹捧他们对死亡的轻蔑。但我却嘲笑对死亡的轻蔑。如果这种轻蔑不是出于公认的责任感,那它就是意志消沉或年少冲动的表现。我认识一个自杀的青年。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场失意让他对准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当他戴上白手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受了哪部文学作品的诱惑,但我记得这幕可悲的炫耀,当时给我的印象不是崇高,而是怯懦。因为在这张可爱的脸庞后面,在这个人的脑袋里,除了有一个和别的姑娘相似的傻姑娘的模样以外,就一无所有,别无他物了。    
    面对这样贫乏的人生,我想起一个真正的人的死。那是一个园丁之死。他曾对我说过:“你知道……翻土的时候有几次我会汗流浃背。风湿让我腿脚不便,我咒骂这样的奴役。而今天,我却想翻土,在地里挖挖铲铲。翻土在我看来是多么美妙啊!人在翻土的时候是那么自由!此后,又有谁会来修剪我的树呢?”他留下一块有待开垦的土地,他留下了一个有待开垦的星球。他的爱维系着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树木。他才是慷慨的人,付出的人,高贵的人!和吉尧梅一样,当他以造物的名义和死亡抗争的时候,就是勇敢的人。
第三部分 飞机第8节 飞机
    吉尧梅,你日夜工作,不是监督气压表,就是保持陀螺仪的平衡;不是诊断发动机的声息,就是肩负十五吨金属的重担:你所遇到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你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感染了山里人的高贵气质,像诗人一样,懂得品味黎明的来临。你在困难重重的黑夜深渊,曾多少次希冀过这束苍白光线的出现,希冀这片光明在东方漆黑的大地上冉冉升起。这神奇的清泉,在你眼前慢慢地溶化,几次都在你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救治了你。    
    操纵精密的仪器并没有把你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人。我觉得,那些被我们日新月异的技术进步吓倒的人,是混淆了目的和手段。一心谋求物质利益的人,其实根本收获不到任何生命的价值。机器并不是目的,飞机不是目的: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件像铁犁一样的工具。    
    我们之所以认为机器害人,或许是因为评价正在经历的巨变的后果,我们缺乏历史的距离。比起人类二十万年的历史,这短短百年的机器时代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刚刚才在矿山电站的景致里安顿下来,我们不过是刚迁入尚未完工的新房居住罢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快:人际关系、工作条件、风俗习惯。我们的心理也在根本上受到了冲击。即使离别、距离、回归这些字眼没有变,但它蕴涵的概念已经今非昔比了。我们还是使用为昨天的世界所创造的语言来领悟今天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好像更符合我们的天性,惟一的原因是因为它更符合我们的语言。    
    每一个进步都驱赶我们进一步远离我们刚刚养成的习惯,我们真是一群尚未建立家园的移民。    
    我们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年轻人,我们的新玩具让我们惊叹不已。我们的飞行根本没有其他意义。无非是让飞机飞得更高,跑得更快。我们忘了为什么要它飞行,飞行本身暂时压倒了它的目的。但是事情总是如此。对于要创建一个帝国的殖民者而言,生命的意义就是征服。士兵看不起垦荒者,但是征服的目的不正是要让这些垦荒者安居乐业吗?因此在科技进步的热潮中,我们奴役人去修铁路、建工厂、钻探石油井。我们有点儿忘记了,我们搞这些建设原本是为了让它们服务于人类。我们征服进程中的心理,就是一个士兵的心理。但现在,我们要进行开垦,要让这所尚未成形的房子充满生机。真理,对某些人来说就是盖房子,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在里面居住。    
    我们的房子无疑会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机器本身越是得到改进,它就藏在它的功用后面越发显得不起眼。人类在工业上的所有努力,所有计算,所有趴在设计图纸上的日日夜夜,看起来似乎都是在追求简朴。好像需要几代人的经验,才能慢慢勾勒出一根圆柱、一艘船身或一架机身的弧线,直到线条像乳房或肩膀所形成的曲线一样浑然天成。好像研究室的工程师、设计员、计算员的工作就是磨光和消除接缝的痕迹,平衡飞机的机翼,直到它不显得突兀,不再像是插在飞机上的翅翼,而是脱胎换骨,和机身浑然一体,自然天成,像一首诗一样曼妙。完美并不在于增无可增,而在于减无可减。几经演变,机器终于变得不着痕迹。    
    创造的极致就是不露斧凿的痕迹。同样,在仪器中,所有看得见的机械设置都渐渐隐匿了,交到我们手中的是像被大海磨光的鹅卵石一样浑然天成的物品。它的可贵就在于,在被使用的时候,它能让我们渐渐忘记那是一台机器。    
    我们以前是和一座复杂的工厂打交道。但今天,我们忘了有一个发动机在转动。它的任务就是自主地转动,像心脏的跳动,用不着我们劳神去注意。我们再也不用在工具上花心思了。我们超越工具,借助工具,又寻找到古老的大自然,那是园丁、航海家或诗人的大自然。    
    飞行员起飞后,接触到的就是水,就是空气。发动机一旦发动,当飞机破浪前进,海浪击打机身的声音就像敲锣打鼓,人可以在颠簸中继续工作。随着时间一秒秒地推移,随着水上飞机慢慢加速,他感觉到飞机充满了力量,他感觉到这十五吨重的庞然大物养精蓄锐,准备起飞时机的成熟。飞行员双手握住操纵杆,慢慢地,他的掌心接受了这股天赐的力量,操纵杆的金属部件向他传送这一力量的信息。当力量成熟,飞行员便以一个比摘果子还要灵活的动作让飞机离水而去,飞翔在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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