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大地

第13章


我所有的财产就是一间背靠西班牙堡垒的棚屋。屋子里只有一个脸盆、一个装着盐水的水壶和一张不够长的床,我对自己的力量还真没抱什么幻想:    
    “老巴尔克,我们以后再说吧……”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尔克,所以他也叫巴尔克。尽管被抓来做奴隶已经有四年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他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国王。    
    “巴尔克,你过去在马拉喀什是做什么的?”    
    在马拉喀什,他曾经有一份很好的活儿,他的妻子和子女想必如今还住在那里:    
    “我过去是赶牲口的,那时我叫穆罕默德!”    
    当地的司法行政长官常常召他来:    
    “我有群牛要卖。穆罕默德,到山上去把它们赶出来。”    
    或者对他说:    
    “我在平原上有一千头羊,把它们赶到上面的牧场上去。”    
    于是,巴尔克挥舞着一根橄榄树枝,指挥牲口迁徙。他一个人要管一大群羊,既要让那些走在前面的矫健的羊放慢速度,以便照顾即将生产的母羊,又要督促那些走在后面懒惰的羊,他前进着,所有的羊都信任他,服从他。只有他知道它们要去哪片福地,只有他能根据星星来认路,只有他懂得羊群根本不可能明白的科学经验,只有他能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决定队伍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喝水。晚上,当羊群睡了,站在齐膝的羊毛里,怀着对无知的弱者的无限柔情,巴尔克,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子民祈祷。    
    一天,几个阿拉伯人过来和他说话:    
    “跟我们一起去南方赶牲口吧!”    
    他们让他走了很久,三天后,他被带到抵抗区的边界,在一条低凹的山路上,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给他取名巴尔克就把他当奴隶给卖了。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每天,我都要到他们的帐篷里去喝茶。光着脚躺在长羊毛地毯上——这可是游牧民族的奢侈品,他们在毯子上面搭起了只逗留几小时的住所——我回味着白天的航行。在沙漠里,人们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炙热的阳光下,人们走向黑夜,走向晚风清凉,它拂过你的四肢,擦拭你身上的汗水。在炙热的阳光下,人和牲口既可以走向大的饮水池,也可以走向死亡。因此无所事事也从来都不是消极的。每一个日子都很美好,就像那些通往大海的道路一样。    
    我认识他们,这些奴隶。当他们的主人从百宝箱里拿出炉子、烧水壶和杯子的时候,他们就会走进帐篷。在这只笨重的箱子里,摆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钥匙的锁、没有花的花瓶、三个苏就能买到的镜子和一些老式武器。这些东西闲置在茫茫沙漠里,让人联想到海难后的残骸碎片。    
    这时,奴隶一声不吭地把枯枝干草塞到炉子里,吹旺炭火,再把水壶装满水,把能将一棵雪松连根拔起的力气花在一些小姑娘干的活儿上。他很平静,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沏茶,照看骆驼,吃饭。在白天的似火骄阳下,走向黑夜;而在光秃秃冷冰冰的星空下,期待白天的炽热。北方的那些国家真幸运,那儿有四季更替,夏天期待冰雪,冬天期待烈日。而地处热带地区的国家,天天都在热烤箱里,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撒哈拉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在那里,单单昼夜的差别就可以让人们从一个希望转到另一个希望。    
    有时,黑人奴隶蹲在门口,感受夜风的滋味。在这个俘虏沉重的身体里,过去已经不会再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了。他甚至几乎不记得被劫的日子,那些毒打,那些叫喊,不记得当天晚上把他掀倒在地的男人们的臂膀。从那一刻起,他就在一种奇怪的睡眠里沉沦,像一个瞎子,看不见塞内加尔缓缓流淌的河水,也看不见南部摩洛哥的白色城池;像一个聋子,听不见熟悉的声音。今晚,他并不悲哀,他已经麻木了。一旦掉进游牧民族的生活圈子里,跟着他们四处迁徙,这一生都逃不出他们在沙漠里描绘出来的生活轨道,此后,他还能跟他的过去、他的家、他的妻儿老小有什么关系呢?今生再不能团聚,亲人在他眼里也是虽生犹死。    
    有些长期沉浸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中的人,一旦失去了所爱,有时也会厌倦他们孤单的生活。于是他们慢慢向生活让步,把平庸的爱情当做人生的幸福。他们委曲求全,受人役使,息事宁人,倒也感到日子的和顺。于是奴隶把烧好主人的炉子当成了自己的骄傲。    
    “给,喝吧。”主人有时会给奴隶一杯水。    
    这种时候往往是主人和奴隶一起走进阴凉的帐篷,疲劳和燥热消退,主人发了善心赏奴隶一杯茶水。于是奴隶不胜感激,为了这杯茶亲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从来都不戴手铐脚链,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他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心甘情愿地否认了自己是沦为阶下囚的黑人国王:他从此只是一个幸福的奴隶。    
    然而,终有一天,人们会放他自由。当他老得派不上用场,不值得主人花钱供他的吃穿,人们就会给他彻底的自由。整整三天,他从一个帐篷走到另一个帐篷,徒劳地挨家挨户去求人收留,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到第三天结束的时候,他只好乖乖地躺在沙地上等死。在朱比角,我见过他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死去。在漫长的等死的日子里,摩尔人常从他们身边经过,倒也不显得残忍凶恶。摩尔人的孩子就在这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身边玩耍,每天清晨,孩子们都会好奇地跑来看他是不是还会动,但他们不会嘲弄这位老奴仆。这倒也是合情合理。好像大家在对他说:“你过去活儿干得不错,你现在有权睡觉了,安息吧。”他一直躺着,感到饥饿像一种眩晕,而不再是一种折磨人的不公了。他渐渐融入大地,被太阳晒干并被大地吸收了。三十年的辛劳,最后才获得长眠和入土的权利。    
    碰到第一个这样的奴隶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他呻吟,不过也没有人要听他呻吟。我在他身上猜测到一种无奈的认命态度,就像一个迷失在雪地里,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裹在雪和梦幻里的山民一样。并不是他的痛苦让我难受,我不相信他会痛苦。让我难受的是,当一个人死去,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也随之消亡,我在想那些和他一起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图像。被渐渐淡忘的塞内加尔的种植园和南部摩洛哥的城市又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在这个黑奴身上,消逝的是否只是些平常琐事的烦恼:烧水沏茶,赶牲口到井边……我不知道,就要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恢复了旧日回忆、尊严死去的人。坚硬的头颅在我看来就像那些古老的百宝箱。我不知道有哪些彩色丝绸,有哪些节日的画面,有哪些在沙漠里早已过时、毫无用处的遗物可以幸免于海难。这只箱子就在那里,扣好了,沉甸甸的。我不知道在此人最后几天的昏迷中,随着他逝去的意识和逐渐重新变成夜和根的肉体,消亡的又是世界的哪个部分。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0节 可怜的老巴尔克
    “我过去是赶牲口的,那时我叫穆罕默德!”    
    黑奴巴尔克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不屈服于奴役的人。摩尔人侵犯了他的自由,在一日之间就把他变成了比新生婴儿还一无所有的人,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有不测风云,一小时之内,一个人的收成就全毁了。但是摩尔人对他人格造成的伤害比对他财产造成的伤害更大。巴尔克不屈服,而其他的许多俘虏却宁愿忘记自己从前是那个为养家口而终年劳碌的可怜的牧人。    
    巴尔克不像其他人那样,在平庸的幸福里,厌倦了等待,终于心甘情愿地被人奴役。他不愿在奴隶主的慈悲里寻找做奴隶的快乐。他内心深处一直保留着穆罕默德曾经住过的房子,虽然他已经不住在里面。这座房子悲哀地空着,但其他人谁也别想住进去。巴尔克就像那个头发花白、寂寞无聊地死在杂草丛生的山路上的放牧人,至死都忠贞不渝。    
    他不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而说:“我过去叫穆罕默德·本·拉乌辛。”梦想着这个被淡忘的人有朝一日死而复生,通过他的重生,驱散他做奴隶的外表。有时,在夜的寂静里,所有的回忆都重现在眼前,伴着一首完整的儿歌:“夜深人静,我们的摩尔翻译给我们讲故事;夜深人静,他谈起了马拉喀什,他哭了。”在孤独中,没有人可以摆脱回忆的纠缠。突然间,另一个自我复苏了,他舒展一下身体,在身边找起妻子,可是在这片沙漠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来过。巴尔克听着泉水的歌唱,可那里从来都没有泉水流过。于是巴尔克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住在一座白色的房子里,每晚同一颗星星照耀着它,可那里人们都住在帐篷里,随风飘荡。满脑子都是复苏了的对往昔的柔情,就像是吸引它们的磁极已经近在眼前一样。巴尔克过来找我,他想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了,他所有的柔情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回家把他的情感分发给大家,就等着我点头同意了。于是巴尔克微笑了,把他的主意告诉我,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想到过:    
    “明天邮件就……你把我藏在前往阿加迪尔阿加迪尔,摩洛哥城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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