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不此图,而真个具疏辞谢,于是客氏劝熹宗准王安辞而不就,熹宗可能不明“故事”,也可能真的出于体恤,居然听了客氏的话。
何以谓之“体恤”?这是我设想的情况,但必在情理之中,因为熹宗既要用王安掌司礼监,则信任如故,客氏在此时不能、也不敢在熹宗面前进谗,她一定这样说:“王安体弱多病,在‘外邸’休养,皇上体恤老人,似不必责以烦剧,等他病好了再说吧。”这番话十分动听,熹宗是绝不会疑心她别有用意的。
如果王安就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职位,天启以后的局面,将会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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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魏密谋杀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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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客魏密谋杀王安
如果说王安不是那样迂缓疏略,能够知机达变,毅然受命掌司礼监,那么,内有才德俱备的张皇后,外有刘一燝、韩、何宗彦、朱国祚、孙如游,以及复召而将到京的叶向高等等正人君子为辅臣,而以王安绾合其间,内外相维,则虽有客、魏,不成大患。
那时的魏忠贤,在宦官的职位中,不过是一个“惜薪司”的掌印太监,王安如果掌司礼监,权力足以充分控制其人。按:明朝宦官编制甚大,最早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号称“二十四衙门”,永乐年间恢复东厂,成化年间又设西厂,其后罢革,而东厂终明之世存在,与司礼监为宦官中最大的两个衙门。《明史·百官志》“宦官”类:
凡内官司礼监掌印,权如外廷元辅;掌东厂,权如总宪。
“总宪”就是“都御史”,为监察首长。又《明史》宦官《王体乾传》:
故事,司礼掌印者位东厂上,体乾避忠贤,独处其下,故忠贤一无所忌。
是故王安错失司礼掌印这个职务所造成的祸患,可分两方面来看:第一,内外相维的局势,以司礼掌印为枢纽,这个关键位置由客、魏所掌握,始得“挟天子以令诸侯”,黜正进邪,大坏朝政;第二,司礼必处东厂以上才可以制止刑罚的滥施、特务的横行,而因王安之失,以致制度改变,提督东厂太监不复能制,是则后此数年魏忠贤得能作威作福,流毒四海,推原论始,王安不得辞其咎。此非我持论特苛,不过要表明政治上的正人君子不易为,必须有当仁不让的勇气;高蹈归隐,洁身自保,并不是美德。
政治无情,应得势而不得势,就是失势。于是客氏与魏忠贤枕边密谋,要杀王安。魏忠贤受王安深恩,此时天良尚未尽泯,所以有“犹豫不忍”之意,只为客氏的几句话,把他最后的那一丝天良也淹没了。
客氏是这样说的:“你我今天的势力,难道还比得过当时的西李?你是不是要留个祸根在那里?”
西李势焰熏天,六天工夫被打入“养老院”,虽出于杨涟的旋乾转坤,但如无王安,事不能成,因此,魏忠贤被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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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教唆霍维华劾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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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魏忠贤教唆霍维华劾王安
在这时,有个管御膳房的太监叫王体乾,得到消息,认为机会不可错过,于是向客、魏钻营,想当司礼监掌印,结果做成了一笔交易,由客氏向熹宗力保,让王体乾补王安所辞的职位,而王体乾则配合客、魏的行动,杀王安以为报答。
杀王安的第一步,是告他一状。这个“告状”的人名叫霍维华,以进士出宰金坛,“征授”为兵科给事中。按:知县与科道品级相仿,而权势大不相同,所以必须知县当得好,才能内调为科道,这有个专门术语,称为“行取”,往往须由大臣保荐,特旨征授。于此可知,霍维华在金坛的政声应当是不坏的;不过,我手边虽无金坛县志,料想霍维华绝不会列入“名宦”,因为他是天启年间最早的“阉党”之一。
霍维华成为阉党,其来有自:第一,他籍隶东光,东光与肃宁都属于河间府,所以与魏忠贤早就认为同乡,且是至好;第二,霍维华的小舅子名叫陆荩臣,是个太监。通过这样的关系,霍维华便奏劾王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有人肯出面奏劾,魏忠贤便好在里面动手脚了。
在王安这个事件上,就可以看出司礼监掌印这个职位是如何重要。奏劾王安的折子如果能直达御前,则熹宗虽愚,必不准此奏;事实上此折子是到了司礼监王体乾手里,糊里糊涂便发了一道旨意,以王安“降充为南海子净军”——这是“矫旨”,但出自司礼监,无法究诘真伪。
南海子就是北平永定门外的南苑,周围一万八千六百余丈,当时是蓄养禽兽、种植蔬果之所,降到那里,也就等于充军。所谓“净军”,是太监中最低的等级,顾名思义可知只做些打扫的工作。
南海子亦归太监管理,魏忠贤派了王安的一个对头、名叫刘朝的“提督南海子”。这是借刀杀人的手法,在宋朝最通行,某官降谪某地,名为“安置”,其实是交县官看管;如果这个县官与被看管的人有仇,当然要想出各种花样来虐待,以至于死。明朝的太监学到了诀窍,常用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办法对付他们的同事,除了南海子以外,可以降充到凤阳的皇陵、南京的孝陵以及天寿山各陵为净军,天高皇帝远,死了不过照例报个“病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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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被降罚做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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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王安被降罚做苦工
刘朝本来也是西李的心腹,西李移宫,境况甚惨,太监看她失势,将首饰衣服偷窃一空,西李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小女儿,即所谓“皇八妹”,自乾清宫走赴仁寿殿。在移宫一案纷扰未定时,刘朝等人以在乾清宫盗库事发下狱,那时能救他的只有一个王安,而王安公事公办,未加理会。至是,刘朝以魏忠贤的关系被赦出狱,调充提督南海子,以怨报直,为魏忠贤做了刽子手。
王安降充南海子净军,当然要罚做苦工。王安一到,刘朝就绝他的饮食,《明史本传》:
(刘朝)绝安食,安取篱落中芦菔啖之,三日犹不死,乃扑杀之。
“扑杀”者,用麻袋盛以泥土,压住身子,使其窒息气绝,是狱卒秘密处死犯人的一种很古老的方法。
王安一死,魏忠贤在宫里便肆无忌惮了,不久便自惜薪司掌印调充司礼监秉笔太监,并提督东厂。司礼监掌印自甘屈居其下,于是原来“宗主”的地位高于“督主”,此时变成“督主”高于“宗主”了。
照规矩,司礼秉笔太监非识字不可,而魏忠贤一字不识,因此,除了王体乾以外,另外起用一个犯了罪的太监叫李永贞,他是通州人,万历中因案下狱,被囚禁了十八年,光宗嗣立,才得释放。魏忠贤得势后,引用他的党羽诸栋等人为秉笔太监,而李永贞是诸栋的“幕客”,却与魏忠贤的另一名心腹刘荣为“死友”。诸栋一死,李永贞以刘荣的推荐,得以跟魏忠贤直接搭上关系,一月五迁,“由文书房升秉笔太监”。按:明朝宫中的文书房即等于清朝的养心殿,为皇帝日常披阅章奏、处理政务之处,值文书房的太监,相当于清朝“内奏事处”的职司,宣达诏谕,固可得闻机密,但究竟只是供奔走的差使,一当上了秉笔太监,好比随从副官升为机要秘书,地位权力自然大不相同。
那时魏忠贤集团的核心分子在宫内大概有四个人:王体乾、李永贞、涂文辅、石元雅,外廷章奏一到,这四个人先商量办法,然后由魏忠贤裁决。这四个人同恶相济,摧残正人君子的原则是一致的,但哪些人该杀、该贬,各人有各人的“秘本”,这个秘本由外廷的阉党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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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氏出宫熹宗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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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客氏出宫熹宗思念
当时朝有正臣,对魏忠贤的势力逐渐膨胀多感不安,但用人之权在皇帝手里,熹宗唯妇人之言是听,所以驱逐客氏为去邪的第一要着。在皇帝大婚前,言官请逐客氏,熹宗答应在光宗下葬后办理,原是客氏与魏忠贤的缓兵之计;到了九月,光宗庆陵告成,奉安事毕,大学士刘一燝奏申前请,熹宗迫不得已,只好让客氏出宫回家。按:在明朝,北平城内地名分为坊、铺、胡同与街,据《酌中志》,客氏家住正义街,不知在哪一坊,相传北平西城的丰盛胡同原名奉圣胡同,即以客氏而得名。
客氏一出宫,据《明史》记载:熹宗“思念流涕,至日旰不御食,遂宣谕复入”。此事与唐明皇生杨贵妃的气,把她遣回娘家,结果食咽不下,非召杨贵妃入侍不可,其事如出一辙。星相书上有“墓库运”之说,杭州人称惑于女色而荒废正业者为“墓库”,晚年的唐明皇是“老墓库”,而熹宗是“小墓库”;老墓库不过失去皇位,小墓库则失掉皇朝——明朝最后一个可望延长国祚的机会,就在小墓库这一把眼泪鼻涕中断送掉了。
这话怎么说呢?因为熹宗如无客氏,脑筋还是相当清楚的。举个例说,他对刘一燝他们这班正色立朝的辅臣是相当敬重的,如无客氏的蛊惑,魏忠贤心存忌惮,还不敢过分胡作非为。而在外廷的正人君子要取得熹宗的信任,必先逐去客氏,把魏忠贤孤立起来,然后才可以裁抑他的势力。于今所谋落空,要制服魏忠贤就很难了。
客氏的出而复入,比一直不曾出宫还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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