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东林名流,除了少数如邹元标等人以外,都不免书生之见。
孙慎行和赵南星都是这样的人,正气可敬,却微嫌刚愎,行事直道而行,不说后果,因而把一些游离分子都逼到了阉党那面。“东林未必皆君子,阉党未必皆小人”,为清初对天启朝局的定评,何以君子亦归于阉党?其故可思。
以赵南星与魏广微为例,魏在入阁后,修后辈之礼,去拜父执的赵南星,如果赵南星不是崖岸自高,正可以利用这层关系,影响魏广微,使其不致为恶;谁知“三及其门”,“阍人辞而不见”。结果魏广微发了话:“他人可拒,相公尊,不可拒也。”本来做此官行此礼,布衣可傲王侯,做了官须守朝廷的体制,宰相拜尚书,三往而不纳,是赵南星无礼。东林名流,常有这种过分的言行。
由于东林看不起顾秉谦与魏广微,处处予以难堪,顾、魏“决意倾善类”以为报复。人非圣贤,报复不足为奇,只是君子以直报怨,而小人则常会迁怒无辜。顾、魏两人就是如此,他们找了一册“缙绅便览”,在名字上面做了记号,一个是“邪党”,一种是“正人”——东林中人自然是邪党,一共一百多;阉党及其同路人为“正人”,共六十余人。照数字上看,君子多于小人,应该邪不胜正;问题就在于君子疏而小人密,除非“沉默的大多数”能够发生作用,否则君子总不是小人的对手。
这册“缙绅便览”成了魏忠贤手里的黑名单,东林就惨了。而顾、魏二人上了这个黑名单,无异表示与所有的正人君子为敌。正如俗语所说的“横竖横”,小人索性一面倒,整个儿投向魏忠贤,正邪决裂之势,在此时已充分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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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南星打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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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赵南星打落水狗
顾秉谦和魏广微的一面倒,使得魏忠贤能逐去叶向高、韩等辅臣及掌握人事大权的赵南星,这是天启四年的事。在这一年,东林已经落了下风——东林和阉党的大规模斗争是在天启三年,东林这面的主将就是赵南星,所以赵南星的升沉最可以象征东林的兴衰。
赵南星字梦白,河北高邑人,进士出身,资格很老。他做过吏部文选员外郎,这个职位在六部司官中可以居首席,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人事行政局长,而权犹过之。万历二十一年,因处事认真,为人所攻而落职。东林的根据地在江苏,在北方则有赵南星为桴鼓之应。光宗即位,起用为太常少卿,升迁甚速,到天启二年,邹元标以左都御史告老,赵南星接替他的遗缺。一年以后,调为吏部尚书。
这年是癸亥年,逢京官大计之年——即所谓“京察”,六年一次,逢巳、亥之年举行。赵南星大权在手,毫不客气,以给事中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等四人,“先议结党乱政议黜之”,那四个人的直属长官吏科都给事中魏应嘉力持不可,赵南星著《四凶论》,终于在“下等”的“八目”中,以“不谨”的考语,把这四个人淘汰掉。
按:我以前谈过万历末年政治上的派系,当时有齐、楚、浙三党,亓诗教是齐党,赵兴邦是浙党,官应震和吴亮嗣是楚党,这些人的靠山是神宗郑贵妃娘家的郑皇亲,凭借言官的身份横行霸道,其作风之恶劣,可从《明史·李朴传》中所载的奏疏中看出来:
深结戚畹近侍,威制大僚,日事请寄,广纳赂遗。亵衣小车,遨游市肆,狎比娼优。或就饮商贾之家,流连山人之室。身则鬼蜮,反诬他人。
照这个样子,加以“不谨”的考语看来毫不冤枉。但事实上不是如此:
第一,自光宗做了一个月皇帝,乐极生悲,死于女色时,郑贵妃已经垮台,冰山一倒,齐、楚、浙三党无形中销声匿迹,大可不理旧案。
第二,如果真的要公事公办,那“四凶”是过去之凶,眼前若干阉党比他们更凶,何以放过?所以赵南星此举,即使不是打落水狗,也难免意气用事之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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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林与阉党相火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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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东林与阉党相火拼
由于赵南星曾受三党排挤,所以他的“四凶”论不免予人以借故报复的印象;同时援引东林被废诸人重登朝班,升迁亦似乎太快,这都是可议的地方。
至于魏忠贤,起先对赵南星与众不同,这或许因为同是河北人的缘故,结果因赵南星的书生习气搞坏了关系,《明史本传》:
魏忠贤雅重之,尝于帝前称其任事。一日遣娣子傅应星介一中书贽见,南星麾之去。尝并坐弘政门选通政司参议,正色语忠贤曰:“主上冲龄,我辈内外臣子,宜各努力为善。”忠贤默然,怒形于色。
他对魏忠贤说的话自是正论,但魏忠贤不识字,哪里懂得这些道理?而况以魏忠贤的作风,又岂是大庭广众之间,片言可以使其愧悔改过的?所以赵南星的对牛弹琴,是“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明朝的宦官用事,由来已久,这种政治形态上的畸形存在,是一个不能不承认的现实,赵南星如果懂得政治艺术,正应该珍视魏忠贤对他的好感,设法规过私室,则必能有所匡正,那一来可能历史又是一种写法了。
由于天启三年京察的不免失平,因而三党人物如王绍徽、阮大铖、崔呈秀、冯铨等人都成了阉党。崔呈秀后来成了魏忠贤最亲近的心腹,那是天启四年九月间的事。
东林与阉党大规模开火的第一个高潮,起于天启四年六月,此即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之一举。杨涟自光宗泰昌元年拥立有功,有个后来成为阉党的御史贾继春,说他与王安相勾结,“图封拜”。正人君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说法,而小人又最喜欢用这种说法来诬侮君子,结果杨涟不胜愤慨,抗疏求去,意志坚决,这年十二月就已出都。天启二年复起为礼科都给事中,一年多的工夫升到左副都御史,这一半就是赵南星的力量。
《明史本传》:
是时魏忠贤已用事,群小附之,惮众正盈朝,不敢大肆。涟益与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辈激扬讽议,务植善类,抑邪。忠贤及其党衔次骨,遂兴汪文言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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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言被逐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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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汪文言被逐出都
《奉圣夫人》写到这里,开始要谈有名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被难的经过。从来君子与小人之争,未有如这个冤狱悲惨壮烈,而汪文言为其中的一条脉络分明的导火线,所以应从此人谈起。
汪文言是个奇士,才气行径与清末红极一时的张荫桓相仿佛。他是安徽歙县人,出身狱吏,多计谋,有侠气,在万历末年,为地方大吏遣到京城当“坐探”,刺探朝中消息,先期驰报,好做准备。
吏与官之间有严格的界限,为了交游方便,他捐了个监生,并且倾心结纳王安,要借贤者的势力以伸志。当时政治上的派系,如前所述,为齐、楚、浙“三党”,汪文言找到“三党”之间的空隙,使他们扩大裂痕,互相攻击,大破“三党”。及至光宗即位,王安用事,短短一个月之间,尽罢万历年间的秕政,即出于汪文言的献议。而王安与刘一燝、杨涟合作,得以逐郑贵妃、李选侍,扶立熹宗,亦以汪文言居中联络之功居多,因而颇为东林所重。
等魏忠贤杀了王安,顺天府府丞阉党邵辅忠便弹劾汪文言,褫夺他的监生,驱逐出都,复又逮捕下狱;但此时东林的势力方盛,汪文言终得无事。而经此一番波折,注文言的名气却越发响亮了,交游公卿之间,成了个大名士,其门如市,“舆马尝填溢户外”。
叶向高复起,用汪文言为“内阁中书”。这个职位比清朝的军机章京还重要,仿佛现在的行政院秘书长或副秘书长。韩、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都跟他往来,行踪甚密。
那时左光斗当左佥都御史,他是安徽桐城人,把他的大同乡阮大铖援引入京当给事中。按:给事中依六部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御史按省分为十三道,合称“科道”,皆指言官。就言责而论,清朝重御史,明朝重给事中。给事中职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凡制敕宣行,大事复奏,小事署而颁之,有失,封还执奏。凡内外所上章疏下,分类抄出,参署付部,驳正其违误。”由此可见,给事中不但稽查六部百司,而且亦考查到皇帝的行事。六科给事中的长官,称为“都给事中”,权柄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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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言廷杖褫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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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汪文言廷杖褫职
其时吏科都给事中出缺,照年资推论,该一个姓周的迁补,其次是阮大铖,再次是魏大中。阮大铖想谋这个缺,活动到魏忠贤左右,请他发一道“中旨”,借故不准那姓周的迁补,好让他成为第一优先。赵南星知道了这件事,很讨厌他,于是援用规定,预备以阮大铖例行调任,连原来的给事中都将当不成。阮大铖疑心这是左光斗在捣鬼,因而结了怨,当然也恨魏大中。
另一方面,有熊明遇、徐良彦都补佥都御史,而赵南星引左光斗补这个缺,熊、徐二人跟左光斗又结了怨。至于魏大中则冤家更多。
魏大中是浙江嘉善人,受业于高攀龙,家里极穷,而不以穷为恶,慨然有天下之志;天启四年春间正当礼科的副长官左给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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