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

中篇 立朝•风兰之殇 第四十二章 难抉择 念祭司


二月二十一日申时,晋阳城外,契丹龙帐。
    耶律尧骨在重新换上了甲胄,如同往常一样盘坐在厚厚的毛毯上。他的将军们亦是一如往昔地坐在他的下首。只是今日的龙帐还是有些不同,因为多了两个客人来此议事。这两个客人皆束发冠,一人黑衣道袍,面色红润,眼睑半垂,另一人则身披造价极为昂贵的火浣纱长衫,大腹便便。
    “契丹男儿皆是以一敌百的骁勇武士,唐军早就不是李克用、李存勖、李嗣源那时候的鸦军了,他们已经近十年没有上过战场了,就像是一群新兵蛋zi,来得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此刻正在说话的那个富态的男子就是唐朝的前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他当然不想耶律尧骨就此退回北方,那样一来,他身犯谋逆大罪,必死无疑,因此不停地夸耀着契丹军队的战斗力,试图稳固住契丹皇帝的决心。
    石敬瑭努力地轻松笑笑,却发现龙帐内的气氛没有丝毫更改,心下知道这些空洞的说辞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又道:“大皇帝和各位将军一定是忌惮张敬达的那种新式武器,我已经派人调查清楚,那不过是将铁蒺藜掏空,然后在里面掺入一种叫做‘火药’的玩意儿。那些东西只有当重物压在上面时才会爆炸。今日一早我便命人赶造投石车,只要先用巨石将那些铁蒺藜引爆,那么契丹铁骑便会再次通行无阻、攻无不克。”
    他如同一个善言的商人般兜售着自己的想法与计划,但任凭他唾沫横飞,耶律尧骨紧紧皱起的眉头依旧没有丝毫改观。
    昨夜之后,契丹军队的士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如果此时他们选择撤回契丹国内,那是完全能够做到的事。但如果选择继续留在这里,那么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因为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解决一种武器就能改善战场的态势的了,这场战争的“势”已经重新回到了唐军一边——近几次对于晋安寨的攻击使得契丹军伤亡颇多,尤其是在前日的战斗中一直作为精锐存在的铁鹞军竟然折损了近乎一半;而此消的同时,是鸦军在士卒士气与战略态势上的彼长。
    没有一人接石敬瑭的话茬,他只得看看一旁的黑衣道者,眼神里满是恳切的目光,他知道,在出谋划策上,刘昫是无法和冯道相比的,眼下还是要依靠他。
    冯道却风轻云淡,他有些幸灾乐祸似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石敬瑭有些后悔,自己太过低估了唐军的实力。
    “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国内吧。”耶律洼终于下定了自己的决心,他当然也喜欢南方的金银、美人和土地,而金谷园那晚的宴饮更是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他绝不希望自己的军队受到太大的损失,否则那会让他在契丹国内的地位受到严重的影响。
    契丹国采用“因俗而治”的国策,对于北方人的行政、军事管理方式不同于南方人。契丹的贵族们所拥有的军队尽管在战时要听从皇帝的号令,但还是具有相当的私人武装性质。而在草原上,爵位、官职等等之类的东西都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唯有强大的军队才能让人信服。当然,其实现在唐朝的各地节度使愈发演变得如同契丹的贵族,只是那些割据一地的土皇帝不怎么会听中央皇帝的号令罢了。
    耶律洼这样一说,耶律吼也有些蠢蠢欲动。
    耶律的鲁却抢先开口说话:“北院大王,进攻和撤退是大皇帝决定的事,轮不到你来多嘴。”
    “你说什么?!”耶律洼倏地一下拔地而起,紧紧握着拳,向着契丹第一勇士踏前一步。
    “我说,”如熊罴般健壮的青年贵族武士也缓缓地站了起来,“这里轮不到你来说话!”
    “上次你杀我外甥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现在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巴哈不尊大皇帝的命令,竟敢惹是生非,他那是活该。”耶律的鲁原本有些憨厚的脸,忽然就变得狰狞无比,一道道横着的肌肉鼓起,两条眉毛几乎倒竖起来,眼眶瞪得有似乎平常一倍大,“大皇帝太纵容你了,今天我要替他教训你一下。”
    “有本事的话你尽管来啊!正好看看谁才是契丹国的第一勇士!”耶律洼也是不甘示弱,他比耶律的鲁的个头要矮些,昂着头死盯着对方,炙热的怒火在眼里翻滚。
    “都给朕坐下!”耶律尧骨狠狠地说道。
    大声的怒吼仿佛让契丹国主用尽了力气,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这不仅是因为生气,还有他的喉咙里瞬间传来极大的不适感,但被他强压住了没有咳嗽。前天他于阵前不慎被唐军投石车抛出的巨石砸中,当时如若不是“越影”机警,提前闪开一步,他早已命丧黄泉。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受到了巨石余威的极大伤害——从马上重重跌落后他还被无数溅起的碎石击中,其中几块正好打在他的胸膛上——当场便吐血昏迷。被众人抬回营寨后,医官诊断说他需静养百日,方可无虞。
    他本想在双方发生第一句口角的时候就及时阻止,但其实今日他下床、换甲并盘坐于此就已费了很大的力气。
    两人听从了皇帝的命令,各自退了一步,重新落座,但目光始终纠结着、碰撞着。
    石敬瑭一看气氛不对,又察觉到耶律尧骨的病容,立刻十分适时地开口说话:“大皇帝陛下,敬瑭给您献上的血茸、老参,还有虎骨,您用得可好?敬瑭略通医道,懂一点太素脉,要不要我给您瞧瞧?”
    “主上对大皇帝真是忠心耿耿啊。”冯道在一旁幽幽叹道,只是不知道这是嘲笑揶揄,还是真心感慨。
    “那是当然,大皇帝陛下对石敬瑭之恩,有如父母再造,敬瑭敢不忠心?”石敬瑭神色愈发恭顺。但他看出耶律尧骨对此肉麻的话语似乎略有不悦,便立刻又谈起了别的话题。他毫不犹豫地放下了面子,顺势向冯道问道:“长乐老有经天纬地之才,素来算无遗策,望此次再展补天之手,可有什么妙计,不妨说出来听听。”
    冯道笑笑,略沉吟一下,道:“大皇帝和主上可有想过刺杀之计。”
    石敬瑭满心欢喜地期望着冯道可以再施神计,一听是刺杀,便十二分地失望,张敬达本身武功卓绝,再加上身侧守卫严密,行刺一事谈何容易。
    耶律尧骨心里一动,但随之也冷淡下来。以刺杀敌方主帅来作为取胜之道在北方男子看来是一个懦夫的行为,只有面对面地毁灭敌人,才能获得族人的崇拜。之前耶律屋质不知反复劝谏了多少次他才同意让侍月祭司前去刺杀李嗣源,而且到现在还对此事秘而不宣,更况且那个神秘的祭司早已离开,不知去向了何方。
    千里之外中土西南,吐蕃国,世界屋脊,二月二十一日夜。
    东边、南边、西边、北边,无论是来自中土的何处,所有的人都说这里是神的领域,所有踏上这片土地、以落寞而悲壮的姿态独行于它的脊梁的人都必须怀揣着一颗朝圣的心,并用这颗心去感受神之领域的神秘与纯洁,接受它来自灵魂的涤荡。
    这里实在是太高太高,高得仿佛只要你抬起头,脸便贴住了蔚蓝得如同大海的、清湛的天空,呼吸着纯净透明的空气。这空气无可形容地清新,清新得带着些天地之初的野气。
    你从这里竭力远眺:前面,是望不到头的去路,后面,则是没有尽头的来路。左右两侧是漫漫的沙砾地,一直延伸到远方那光秃的褐色山脉的脚下。这里的天上没有云、地上没有草,到处散落的是被神抚摸过后带上灵性的石头和被风吹干的动物尸骨——目力所及几乎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
    天空和大地永远在目光的最尽头相逢,呈现出一种真正的博大和苍凉。
    这种永恒的博大与苍凉常常会令人的内心产生恐慌,因为在这博大与苍凉中蕴含着人难以征服的力量,蕴含着人无法了解和进入的神秘,因为神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凡人无法抵达他们。
    神的领域里有日落月升,却没有时间的流逝,夜晚的降临只是预告着神将展示出他的另一张面孔。
    让人战栗的夜里,天地之间只有穿梭不止的风。风开始在这此呼啸,里面仿佛有野兽和妖魔在吼叫,吼声低沉而空旷,每一声凄厉的惨叫划过耳膜都让人毛骨悚然,仿佛是巨大的蜘蛛被烧死前的惨叫,混合着剧烈痛苦和疯狂快意的迷幻尖叫声。
    神,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他不会拯救任何人的灵魂,他只是在白天创造、在夜晚毁灭。这就是神之领域,一个潜藏着生命之源,布满了死亡之谷的带有象征性意味的地方。
    绝壁之上,辽阔无比的宫殿仿佛要刺破天空般在厉风中挺立。它的轮廓线条没有中土南方那样的精美华丽,也没有北方的雄浑壮观,那是一种完美的天然曲线在宣告着它的神圣与庄严。
    殿门前黑袍男子沉默站立,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因为那里覆盖着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他双深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门上古老的繁复图纹,像是要从那里获得神启一般。片刻之后,传来一丝声响,沉闷而轻微,殿门被沉重地缓缓挪开,两排华美得有如木偶的女子恭恭敬敬地侍立在门后,雄伟门穹下的黑袍男子踏步而入,与之随行的两名黑衣从者没有言语地将殿门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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