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

中篇 立朝•风兰之殇 第四十三章 秦后裔 创侍月


庞大的宫殿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宫殿内四处燃放着火烛,但那火焰的颜色却并非红热,而是近同于月光的阴蓝。所有人在一瞬间里跪拜下去,整齐得犹如一人。空气里是庞大的寂静,有一种类似神迹般让人无法呼吸的凝重感。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见到了世间的帝王,帝王只会让人敬畏,而他们的脸上满是虔诚,那是见到神祇才会出现的神情。
    侍月祭司沉默地穿过匍匐在他脚下的人群,以一种凌驾于一切的姿态走向宫殿的深处。
    这里的空间太过巨大,仿佛可以让人在里面走一辈子,祭司的脚步声听起来带着幽然的回声,像是来自深深的峡谷底处。
    他要去向哪里、去做什么事。没有人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因为神要去的地方,神要做的事,自然永远只有神自己知道。
    与契丹人或是唐朝人尊奉自己的皇帝为太阳神或上天的孩子,他们是奉“父亲”的旨意来统治自己的子民不同,在侍月教的教义中,月亮是他们的教主,而祭司是月神的化身,也就是说祭司不是什么神的孩子,他本身就是神。
    侍月祭司漫步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穿过一扇又一扇拱形石门,游走于悠长的走廊,转过盘旋的石梯……千百年的光阴在它们的表面刻下了无数的痕迹,如同一个满脸褶皱的老人,让人遐想他的年纪和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他漫游般地行走在那里,好似穿越了冗长的历史。
    天下人皆以为侍月教位于滇南,笼罩于毒瘴迷雾之中,又有谁会想到它的神殿竟坐落在这飞鸟难度的神域之地;
    天下人皆以为侍月大祭司俨然是月神化身、宗教首领,可连他的教众都不会知道他的祖先曾几何时也是主宰人间的帝君!
    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纷争三百年,春水化河冰,青山遮不住,滔滔东流去——铁器出现、商业活跃、井田动摇、诸侯壮大,于是,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然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只是奏响狂乱之世的序曲:
    春秋生五霸,战国有七雄!
    一个大毁灭、大创造、大沉沦、大兴亡的时代紧随而至。这个时代在后世还有另一个名字——“大争之世”。所谓“大争”,就是争得全面,争得彻底,争得漫长,争得残酷无情!
    这是人世间真正的乱世之源,之后所有的乱世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中土的所有文明支系都被卷进了这场全面彻底的大竞争之中!
    落后的就要挨打,弱小的就要灭亡,强力者竞争,强势者生存成为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铁血现实!
    无能的庸才被抛弃,昏聩的国君被杀戮,名士英才成为天下争夺的瑰宝,明君英主成为最受拥戴的英雄。齐、楚、燕、韩、赵、魏,各国之中名将辈出,大才如云,英主迭起——
    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
    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
    文臣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
    武将有吴起、孙膑、乐毅、田忌、廉颇、赵奢……
    但最后的果实却不是由他们摘取的,因为之后的历史属于另一个国家、另一个人。
    秦,这个地处中土西部边陲的小国,一直在暗自蕴藏着能量,它最终的出击将会震动天下。
    后世对于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有着极为精彩的描述: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横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及至始皇横空出世,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北命蒙恬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秦人在读到此处后便不忍再读、不堪再读,他们希望时间不再前行、光阴就此定格,这里是他们辉煌的顶点,荣耀的巅峰。
    当然,之后的一切并不会因秦人的掩卷而泣便停止,那句“始皇既没,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影从。后人评曰:一夫作难七庙隳,身死人手天下笑。”的结束语与秦朝曾经的荣光一起被忠实地镌刻在史册上。
    只是史书里的寥寥数字说不清、说不尽始皇后裔们的血泪。亡国后的秦朝皇室后裔中,有人卖身求荣、乐不思蜀,有人苟活于世、庸碌市井,有人不堪绝望、含恨自尽……但还有一部分则流着血泪、带着屈辱默默地迎着烈风行走在粗砺的山石上,他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看到的却是那里一个伤口在滴血。他们终于不再留恋什么,进入了这个罕有人迹的神之领域。
    之后的许多年里没有人再去关注他们,因为崇拜与荣耀只属于胜利者,而留给失败者的只是没有光线的阴暗角落。但是他们在这里喘息,他们像在冬天里蛰伏的毒蛇一般,带着咒怨隐蔽在神的阴影下。
    亡国的苦恨要向谁人倾泻?一江流向东面的春水带走的只是哀愁。但是他们没有哀愁,也来不及哀愁,他们只有沉淀到血液里的绝世愤怒与深埋于骨髓中的复国渴望,于是仿佛只有这样如同坟墓般的石城能经受住这么强烈欲望的冲击。
    祭司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石桌石凳、石柜石床,房内的布置还是和他多年前离去时一样,毕竟五年的时间对于这座古老的宫殿只是太过短暂的一瞬。对于重回故地,他似乎没有丝毫的兴奋,更没有像常人那样去抚摸房间里的旧物,然后沧桑地感慨一番。
    他只是躺倒在冰冷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大概即便是神,在经过那样漫长的跋涉后,也会疲惫的吧。
    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好奇地想到了在这座巨大宫殿中,十几个类似于这个房间的石室里,他的孩子们是否正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
    少年站在木屋的窗前,瞪大着眼瞳,使劲望着窗外。
    窗外的夜很黑,看不见云,也没有电光和雷声,只有瓢泼的雨不停地下,哗哗地,仿佛永无止境。
    木屋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发出微弱的光亮。
    无法预知的远处传来了高声的咆哮,空气里的氛围迅速地变得诡异而扭曲,像是从死亡的沼泽上吹过来了一阵浓郁的腥臭。
    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这个小屋。
    黑暗中,少年无法看清那东西的形状,只能看到它额头的四只血红色的大眼睛,每一枚都像是烧红的铁珠,张开的血盆大口喷薄出的灼热的气流让空气波动出无数透明的扭曲来。
    他的双脚像是失去气力一般,直接跌坐在地上……
    少年从屋内冲出来,他根本无法看清四周,那些连接着天地之间的雨丝就像是一张无法逃脱的巨大罗网,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使他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掉那种可怕的阴冷和尖锐……
    他跌跌撞撞地奋力奔跑着,不时摔倒在湿滑的泥地上……
    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奔跑。
    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裂了,呼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热辣辣地灼烫着咽喉,双腿从酸胀到渐渐麻木……
    身体上的各个部位都传来刺痛,像是整个躯干和四肢都被无数刀刃划破了……
    但身后那种让人窒息的恐惧感,依然没有摆脱,相反,是越来越近……
    他似乎是跑进了一片巨大的森林,但繁茂的树木在此刻却也被编织成了一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捕食者之网,如同巨大的蜘蛛在大地上留下的一个死亡陷阱……
    终于在一次跌倒时,他看清了它:巨兽的嘴如同最饱满的花朵般红润鲜艳,它的牙齿锋利而坚硬,内脏和肠子挂在上面,冒着滚滚的热气……
    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被这种巨大的压迫感激荡得如同滚水般沸腾……
    他看看身后陡峭的悬崖,再回过头去看看那不断逼近的巨兽,手脚彻底冰凉……
    他张开嘴大声呼救,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喉咙里被灌进了浑浊的雨水。恐惧正在把生命从他的躯体里扯出来撕成碎片……
    巨兽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但他惊异地看到存在于利齿之后的不是黑色的无底喉洞,而是一张银色的面具……
    “父亲!父亲!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我不会杀你,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复活一个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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