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苦难

第44章


 
  啊,命运,悉听尊便吧! 
  我又开始打游击,四处寻找合适的卖报地点。 
  换了好几个地点,销售都不理想,每天只能卖七八十份。 
  这时,已是6月末了,气候愈发炎热,有几次,卖完报,一身汗水骑车往回走时,眼前忽然金星乱迸…… 
  我的身体已经发出了危险的信号,看来,我得另谋出路了——再这样卖下去,真怕自己哪一天就突然倒下了…… 
  正巧,在北京科技大学的布告栏上看到一份招聘启事: 
  诚招撰稿人…… 
  我打了电话,对方让我前去面试。 
  在离北大西门不远的一个叫“芙蓉里”的小区里,我找到了天际文化公司。 
  一位小姐拿了一篇古文,让我当场改写成现代文。 
  我看到,来应聘的人还不少,大多是在校大学生。 
  我写了二十几分钟,那位小姐站在我旁边看了我写好的前半部分,说,你不用再写了……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哦,你通过了…… 
  原来,这是一家搞图书出版的公司,正策划出版一套“名人百传”。 
  他们让我从十几个中外名人中挑选一个作为“传主”,我略为思索,说,那我就选彭德怀吧。 
  “谁敢为民请命,唯我彭大元帅”的彭德怀,向来是我心目中屹立如山的民族英雄。 
  我和这家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由我撰写一部《彭德怀传》,20万字左右,每千字9~12元,期限为3个月。 
  1999年6月30日,上午10点15分,我在炎阳下卖完了手上的最后一份《北京晨报》,终结了一个多月来的卖报生涯。 
  第二天,我骑上自行车,直扑国家图书馆的前身——北京图书馆。 
  三个月能赚两千多元,这部书稿对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我,诱惑实在太大了。 
  整整一个7月,我都穿梭在地下室与图书馆之间。 
  从我住的地质大学到图书馆,骑车来回要花两个多小时。 
  我常常是在开馆的第一时间赶到图书馆,这样好占据一个座位;去晚了就可能没有座位可坐,那就别想写一个字了。 
  我连办一张借书证的100元押金都没有,没办法把有关书籍借回去看,只得在图书馆现查资料现写。 
  午饭为了省钱,我常是一包1元钱的方便面加一个2毛钱的馒头,根本不去考虑营养不营养的问题。 
  1999.7.10 星期六 多云 
  今天口袋只剩下十几个角的硬币了,傍晚,正愁着是去买几个馒头还是买一斤半呢,陈征却要请我的客,我也就不客气了。 
  吃饱了肚子出来——吃的是久违的饺子。我对陈征说,今晚这一餐将载入史册——“在沙漠舟快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帮助了他!” 
  这真该“载入史册” ——至少是我自己的史册,因为,陈征是在自己快要山穷水尽时帮助的我——他身上也没几块钱了,这,尤其可贵。 
  1999.7.27 星期二 晴 
  昨晚从科大吃饭回来,已是晚上9点,而宿舍里陈征竟然还没吃饭——他口袋里只剩1毛钱了。于是我返身骑车赶到科大,食堂里已无一人用餐,炊事员已经在收拾菜盆了,陈征还算幸运。 
  给陈征买完饭,口袋里只剩下3元多“大洋”了。我把其中的2元给了陈征,今早起来,知道陈征吃中饭的钱肯定没有,遂把剩下的1元2角也“干脆彻底”地做了“人道主义援助”。 
  又一次真正的一无所有了——本来就是一无所有,心里反而出奇的平静,并且神气活现地唱着“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当然,陈征不在,出去了,否则,我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时我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强大——虽然此时腹内空空,阵阵饥饿感也让我感到残躯的单薄,但是,我却是强大的,再也强大不过了,因为,我竟然活着,而且活得这样台有力:笑着、唱着、写着、爱着…… 
  “啊,命运,悉听尊便吧!” 
  我之所以敢在自己山穷水尽时帮助陈征,是因为我在地下室有不少朋友,实在没钱吃饭了,向他们开口借个十块八块的,一般不会成问题(当然,有时也很成问题)。 
  而陈征呢,由于才搬来不久,没有一个朋友,一个一米七八的堂堂男子汉,常常连外出找工作的公交车费都没有,只好来回步行好几个小时。 
  “漂”在北京的人,有过饥饿体验的,不在少数。 
  那回/我有四天没有吃饭/我的肚子尊严/经历了一次小测验。 
  我拎着琴/去西直门地铁卖唱/可是我的歌/那垂死的蜜蜂/怎么也飞不出我张大的嘴。 
  我使出最后一招/低头在大街小巷寻找/终于找到几枚硬币/我的小宝贝/一面是国徽一面是麦穗/我的小宝贝/一面是粮食一面是尊严。 
  两毛钱的热馒头/让世界充满麦香/来自土地的巨大安慰/让我的胃语无伦次/呜呜咽咽。 
  这首令人心酸的小诗《叙事:关于饥饿与尊严》,是我的朋友张遥写的。 
  有一次,张遥饿了四天,实在饿得不行了,拎上吉他到西直门地铁,想以卖唱换得几块铜板,但到了那儿却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唱出一句,无奈之下,只好到街上转悠,看能否拾到几个钢■儿。   
  第十五章 漂泊在北京(8)   
  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真的拾到了两枚救命的硬币,赶紧去把它们换成了一个香喷喷的白馒头…… 
  馒头,对“北漂一族”来说,常常是和饥饿联系在一起的。 
  每次我用身上仅剩的几毛钱买回一两个馒头时,我总爱用夸张的口吻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朋友说:“嘿,你看,我还活着……” 
  很多南方人都不习惯北方的面食,我也一样。 
  但在这一段在饥饿边缘挣扎的日子里,馒头却成了我维持生命的必需品,一餐一个馒头甚至一天只能吃一个馒头的生活,到后来竟让我对馒头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迫不得已抓起馒头往嘴里塞时,经常“哇”的一下,恶心呕吐起来……(以至后来情况稍有好转后,我有一长段时间拒吃馒头。) 
  有时,在图书馆我故意“忘”了吃中饭。其实是没钱吃,傍晚骑车回地下室时,沿街餐馆酒楼飘出的鸡鸭鱼肉的香味,勾引得我的肠胃“咕咕咕”乱叫,口里口水乱冒…… 
  凌晨,天还没亮,因为头天没吃饱而过早引发的阵阵饥饿,毫不客气地把我从睡梦中“揪”醒…… 
  醒了之后,就得面对翻肠倒胃的疼痛…… 
  在我的床头,贴着余秋雨曾在北大点评过的我的理想——《我的梦想》。 
  然而,我的理想能拯救我的灵魂,却拯救不了我饥饿的肠胃…… 
  走,找他们要个说法去! 
  8月初,我按协议,把写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书稿送到了图书公司,等他们审看后提出下一步写作中要注意的问题。 
  三天后,他们却告诉我:你写的像是给中学生看的,就不要再写下去了,我们的协议就此中止。 
  我如遭五雷轰顶。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气急败坏地唉声叹气着…… 
  几个朋友问清情况后,说,他们不是在欺负人吗?协议里也没写明该写给谁看啊……适合中学生看不是说明你写得不错嘛……这帮没人性的东西! 
  即便不要你写了,也该付你这一个月的稿费…… 
  走,找他们要个说法去!不然,就上法院告他们…… 
  朋友中,有一位是学法律的,他让我揣上一只袖珍录音机,然后,四五个人一齐去图书公司讨说法。 
  进了图书公司大门后,我按下了身上的录音机的录音键。 
  如果这次不能有一个满意的答复,这盘录音带将会是上法院的一个有力证据。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据理力争,对方终于答应让我重写。 
  我进一步提出要求:我的情况特殊,能否先预付我几百元生活费? 
  几天后,我从图书公司领到了600元。 
  这一下,我可以好好安慰一下自己的肚子了。 
  又苦熬了两个月后,我终于完成了这部关系到我肚子问题的书稿。 
  按协议规定,书稿完成后,需经审后评定稿酬的等级,出版社通过后先付50%,余下的50%交稿后两个月付清。 
  这也就是说,我并不能马上拿到稿费。 
  饥饿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 
  一次, 一个同住地下室的伙计,外号“老大”的,到我屋里来聊天。 
  “老大”并不是黑社会的,仅仅因为他在他们房间年纪最大,所以称为“老大”。 
  “老大”是东北人,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原分配在一家国家级研究所,因为性格怪异,被“精简”了出来。 
  由于他特立独行的性格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从单位出来后,他尝尽了艰辛。 
  为了生存,他几次到医院卖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说,他想给一些高官安装窃听器,然后勒索他们;他又说,你们个个都该死——他给我们每一个人都举出了该死的理由,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确“该死”…… 
  在地下室,人们对“老大”往往敬而远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