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季的三世情缘

33 陈家的茶馆


陈克己见我们两个留在学校有些孤单,就动员我们去他家过年,但是我们觉得若是平常小住几日倒还无妨,过年却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就迟迟未去。后来,陈克己却催的更紧了,那时候虽然已经放假了,他却常常从老远的家中赶到学校来陪我们读书,然后就是作动员。盛情难却之下,我们就在祭灶的时候过去住了几日,住的则是陈克己的妹妹出嫁之前的闺房。后来,他的妹妹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又兴冲冲的从夫家赶回娘家,并一起陪了我们两日。陈克己的家里颇为殷实,这些都要归功于他爷爷的远见,那时旗人做生意是为人所不齿的,但他的爷爷却不管这些冷嘲热讽,凭着自己的喜好在崇文门外开了一家很大的茶楼,并且打理的头头是道。到了现在,大多的旗人都已经没落了,他们家的茶楼生意却还是依然火热。如今掌柜的已经换成了他的父亲,他是一位和蔼可亲且善于经营之人,我们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去过那间茶楼,陈克己的父亲总是会热情的亲自招待一番,然后派伙计送来各色的瓜子、果脯和五香板栗,后来听说芸香爱吃糖葫芦,又特别关照专挑一些红果个头很大的糖葫芦送过来,这让我们受宠若惊。
    大户人家的过年总是繁琐和讲究一些,陈克己的家中也是一片的忙碌景象,不但要准备各种年货,还要按着日子去送灶神、接玉皇、赶乱岁,不但要去出门拜访亲朋好友,还常常会有一些本地或外地的亲朋登门拜访。陈克己也在这时变得身不由己,常常没说两句就被喊去应酬,这让我和芸香觉得有些不太自在。陈克己的妹妹见了些端倪,就天天带着我们去茶馆喝茶听评书,并美其名曰“避世”,这倒是合了我们的喜好。
    陈家的茶馆是一家书茶馆,顾名思义就是一家说评书和唱鼓词的茶馆了。但那时的评书只有“白天”和“灯晚”两班,上午是没人说书的。说书的内容也大多是□□袍带书和短打公案书,先是正书说六回,然后就是四回一续“书钱”,一个下午可以续到七八次。我们因为受了关照是不用再续“书钱”的,并且,堂倌送来的或咸或淡或黑或白的瓜子也都是这里上等的炒货。就这样,我们和陈克己的妹妹一边吃着瓜子一边听着《明英烈》、《三侠剑》、《施公案》,还真算得上是津津有味,有时陈克己忙完了也会赶过来一起听书。如果听得入迷了,我们就不想回去了,每次都说“听完这段就走”,可是到了续段的时候,每个人又都迈不开步子,于是又说一次“听完这段就走”,陈克己见了就会笑着看看我们,然后跑去外面带些吃食回来。
    到了晚上,这里除了评书还有唱鼓词的,我和芸香只在晚上去过两次,因为陈克己认为北京城的夜晚不算太平,如果他不在或是有事的话是绝对不允许我们独自走去茶馆的。鼓词也是好听的,去茶馆那两次,我们一次听得是京韵,一次听得是西河,听得是《梅花三国》和《呼家将》。开场之前,堂倌会请顾客点唱,曲目则都写在了折扇的两个扇面上,如果茶客选定了演员,还要给演员另付一些钱。我和芸香一直对那个扇面好奇,每当有茶客对着扇面点唱曲目的时候,我们就会伸出头去观望一番。有一次,陈克己就把那折扇拿了过来给我们看,打开之后,就见折扇的两面用极其工整的小楷写了满满的鼓词曲目,除了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大多都是闻所未闻。
    芸香笑着说:“等我有了钱,就把这些鼓词听个遍。”
    陈克己听了笑着说:“想听什么就说,我可以给你点。”
    芸香听了就说:“不好,这哪有自己挣钱听来的自在。现在的就先欠着吧,等你以后有机会来了吴县,我们请你听最好的评弹。”
    “我可听不懂那些吴侬软语。”陈克己皱着眉头说。
    “你就让这丫头给你当个翻译嘛。”我一边看着芸香一边说,然后又轻轻的哼唱起了《秋海棠》。
    没过多久,陈克己的妹妹就回了她的夫家,我们也在年根之前回到了学校,尽管陈克己和他的父母一再挽留,我们还是决心回到学校去过年。后来,陈克己喊来了黄包车并把我们送回了学校,一起带去的还有他的母亲亲自整理出的一大包干鲜果脯。其实,就算在学校过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清,毕竟留校的人很多,而且其中大多都来自江浙一带,也算是半个同乡了。在旧历年的最后一天,陈克己又是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我和芸香吃惊的看着他说:“你怎么来了?”他笑着说:“陪你们守岁啊。”
    除夕那晚,我们在校的一百来人聚在了一间大教室里开了个联欢,有的人朗诵诗词,有的人唱地方戏曲,还有的人讲笑话。最后当我们一同唱起刘半农教授写的那首《叫我如何不想她》时,原本还算宏亮的合唱竟渐至寂寥,大家一个接一个的低下了头,然后就是默默的哭泣。伴随着京城的烟火和鞭炮声,除夕夜的联欢在一片伤感中就这样散场了。陈克己在初一的早晨就早早来和我们告别,因为还要去给族里长辈们去拜年,所以他说就不能在学校多做耽搁了。临走的时候,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封送给我和芸香说:“差点给忘了,这是我娘特意叮嘱我带给你们的,说是讨个彩头。”我和芸香正要推辞,他就直接塞给我们说:“收下吧,也是老人的新意。”说完,他就急匆匆的上了黄包车走了。
    那次的过年是历年来最特别的一次了。早起之后,我们挨个敲开那些宿舍,然后就是大家纷纷拜年,虽然有些人还不熟识,但聚到了一起还是非常的热闹。如果遇到了同乡,我们就会说家乡的方言,感觉更是特别亲切。在我们自己制造的喜庆气氛中,新年就算稀里糊涂的过去了。过了初一,北京城里就会有接连不断的庙会,如果蜷缩在图书馆看书的确有些清寒,很多人都耐不住那份冷清去逛街看庙会了。我和芸香还是打算在学校看书的,但没过多久,陈克己就跑来了学校,并笑着的对我们说:“这几日就不要看书了,我陪你们逛庙会吧,今天先去财神庙,明天再去隆福寺,之后还有土地庙和护国寺。”然后又特意对着芸香说:“你要是想发财的话,那就一定要去噢。”芸香听了立刻就雀跃了起来,我知道书是看不成了,就简单收拾了一下。那时的我心里也很清楚,这也许是留在北方的最后一个冬天了,半年后,我们就会毕业回到吴县,天晓得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再来这里,既然书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得,那么玩就尽兴的玩吧。
    在一次看完元宵灯会后,陈克己送我们回到学校,我和芸香对陈克己这些天来的热情款待表示了感谢。
    陈克己听完笑了一下说:“既然受了罗梦良和叶国风的托付,我就一定要照顾好你们,虽然做不到无微不至,但却一定要尽心尽力。其实——就算他们不说,我也一定会这么做,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啊。”
    “有了你们这几个朋友,我此生也是无憾了。”我感慨似的说。
    芸香说:“毕业之后,我们就在吴县等待你们的‘驾临’,你们可是一定要去的噢。”
    这时,陈克己想了想,然后有些深沉地说:“我想在毕业后去找罗梦良他们。”
    “你是说去陆军军官学校?”我诧异的看着他说。
    “是的,我也是想了很久了,呆在这乌烟瘴气的北京城里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我可不想守着一个柜台直到终老。”罗梦良说。
    “那你的父亲能同意吗?”芸香立刻问着说。
    “他们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既然可以守得清平,谁又愿意往火坑里面钻呢?年前还有媒家来提亲,只是被我拒绝了。依据父亲的意思我毕了业就要结婚,然后去茶馆跑堂,再继承他的家业,但是那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愿意去伺候那些衣着光鲜锦缎的伪君子们,更不愿意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这市井里的乌烟瘴气和作揖请安之中。”
    陈克己说得语重心长,我想那些话一定在他心里埋藏很久了。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是让他留在这里安居乐业,还是像叶国风和罗梦良那样去投身革命?在罗梦良和陈克己的身上,我忽然转变了以前那种对旗人的鄙夷,但我又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旁的芸香说:“拿到毕业证书后,你已经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个像样儿的工作了。要救国也不一定非要去革命,要革命也不一定非要去参军。”
    “但我还是要去武汉的军校,耍笔杆子算不得什么革命。”陈克己说。
    “毕业还有时日,这个问题还是要好好考虑考虑吧。”我说。
    “我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再更改了。自从罗梦良把我从烟馆里捞出来之后,我就痛定思痛的想过了,人生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失去之后不是总能遇见贵人再给你一次的。所以,这次,我是格外珍惜的。”陈克己坚决的说着。我们随着陷入了一阵沉思之中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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