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之国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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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凌晨,五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窗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沉闷的枪声从树丛尽头传来,随即响起两声惨叫,夜幕中有鲜血喷溅,同时闻到了火药气味。   
   童建国立即趴在野草中,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轨迹,如黑夜烟火长长地掠过,不断打向战友们的身体。又一个家伙倒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成都的知青,才只有二十岁,他的胸口被机枪子弹打穿,内脏落到了童建国的脸上。    
  别人的鲜血涂满他的脸,热热的湿湿的带着腥味。他浑身严重地抽搐着,难以确定自己是否也已中弹,据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自己的腿被炸断都没感觉。四周此起彼伏着汉语和当地语的咒骂声,火焰弹不时升起照亮夜空,在山谷间美得无比灿烂。   
   当他确定自己还活着时,听到了战友李小军的惨叫――他最最亲密的朋友,从小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长大,结伴在云南的傣族山寨里插队,两个人又一起私越过边境,一起参加了游击队,被分配在同一个连队,形影不离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一束探照灯的强光扫过,只见李小军的大腿中弹,鲜血染红了整条裤子。童建国从草地里滚过去,紧紧抱着受伤的小军,并将身上的衣服撕下来,包扎在同伴的伤口上。   
   这时传来连长的号令,命令战士们勇猛冲锋。但童建国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李小军忍着伤痛推开了他,怒喊道:“不要管我!”    
  童建国含着眼泪离开战友,紧紧抓着自动步枪,在茂密的野草中匍匐前进。不断有子弹从他的头顶掠过,甚至能感受到弹道的温度,与掠过草皮的气流。有人抬起枪口反击了,还有人大胆地站起来,奋力掷出手榴弹,随即被敌人的火力击倒。他躲到一棵倒地的大树边,架起枪向前方连续射击。虽然根本无法抬头瞄准,但他确信敌人就在前方,仅仅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惨叫,有个敌人被他击中了。   
   就在连队重新组织起来,集结火力向敌人猛烈还击时,头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仿佛有一堆电风扇在呼啸,所有的树枝都在摇晃,气浪汹涌着喷到身上,差点将他整个人掀翻过来。   
   强大的电光在上面闪烁,照亮了所有的游击队员。童建国艰难地仰起头,被探照灯晃了一下眼睛,同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   
   随着空中射下的火舌,他才发现那是一架直升机,在黑夜的丛林上超低空飞行,机身上画着一个明显的标志:USA。   
   同时,空中传来英语的喊话声,他们都没听清楚说什么,但谁都明白大致的意思,是要他们缴械投降。   
   连长暴怒地站起来,他是个黝黑的当地部落汉子,举起高射机枪打向直升机,但他立刻就被炸成了碎片。   
   尸块溅到童建国身上,让他彻底忘却了死亡的恐惧。他端起自动步枪冲向敌人,任凭直升机的枪弹掠过身边,他的勇猛也感动了其他人,纷纷如天神般冲刺而去。    
  连队最后的十几个人,竟一直冲到了敌人跟前。借着直升机探照灯的光线,可以看清那些戴着钢盔的家伙,一半白人一半黑人。这些美国兵胆怯地逃跑了,他们被这些不死的战士们吓倒,大多成了游击队员的枪下之鬼。   
   童建国也疯狂地猛冲,一枚子弹贯穿他的胸膛,让他重重地摔倒在草丛中,转眼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窗外依旧是可怕的黎明前夕,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    
  他摸摸自己的脸,却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而是布满皱纹的松弛的皮肤――不,他赶紧打开电灯,找到一面镜子,这是一张五十七岁的脸。   
   没错,只是一场噩梦,真实的噩梦。   
   在南明城一栋住宅楼的五楼,童建国刚刚做了一场噩梦。他低下头大口喘息着,许久才擦去身上的汗水,脆弱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又梦到了?”   
   因为,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三十多年来,他已经梦到过无数遍了,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场景――那是1975年的东南亚丛林,最可怕的黎明前夜,也是他第二次生命的起点。   
   真实才是最恐怖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摸摸自己的小腿――糟糕,他还穿着短裤,脚上什么都没有。   他掀开床单仔细搜寻着,终于在枕头下发现了那把手枪。    
  上午从军火库里私带出来的手枪。    
  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金属枪壳,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是这把手枪让自己重新梦到往事的吗?    
  枪已经上了保险,童建国把它放在怀中,回想起1975年的那个夜晚――他是全连最后一个倒下的人,美军子弹打穿了他的胸口,让他失去知觉,倒在了草丛中。他最好的朋友李小军生死未卜。美军也遭到了严重伤亡,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就坐上直升机撤退了。童建国在死尸堆中躺到天亮,意外地保留着一口气,直到某双温柔冰凉的手,将他从草地中背起。   
   当他重新醒来时,已躺在一间高脚屋里了,身上覆着毛皮毯子,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   他睁开恍惚的眼睛,发现火塘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白夷人的长裙,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脸,随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    
  事隔多年之后,童建国还清楚地记得那根手指。   
   一根葱玉般白嫩的女子的右手食指,一根引导并改变他命运的手指……     
    七    
  2006年9月27日,清晨七点。   
   按照旅行团原定的计划,这是他们在曼谷机场登机回国的时间,但如今他们却仍被困在这泰北的空城之中。    
  叶萧从困顿中睁开双眼,睫毛上留着某一团幻影,犹如故事开始时的失忆。但他迅速想了起来,自己正在五楼的房间,晨光透过窗户射到脸上,孙子楚在另一间卧室打着呼噜。   
   进入空城后的第四天。   
   又是漫长的一夜,不知其他人是如何度过的?这栋楼里的人又不知做了多少噩梦?不过幸好恢复了电力,至少给每个人以莫大的希望,但愿那法国人亨利还活着。   
   他爬起来叫醒孙子楚,简单洗漱后冲出去,挨个敲响其他房门。    
  二十分钟后,全体旅行团成员集中在二楼,杨谋和唐小甜的房间里,共同享用微波炉和电磁炉烹制的早餐。    
  叶萧清点了人数,一个都不少,林君如和伊莲娜夹着小枝,童建国和玉灵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成立搂着十五岁的秋秋,唐小甜寸步不离地盯着丈夫杨谋,孙子楚和厉书一块儿聊天,钱莫争和黄宛然坐在角落里,只有顶顶独自斜睨着叶萧,仿佛还未发泄完昨晚的委屈。    
  黄宛然一直盯着女儿,似乎在用眼神说话,要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但秋秋丝毫不领妈妈的情,特别是她看钱莫争的眼神,既有几分仇恨又有几分羞耻。钱莫争并不感到尴尬,而是仔细地端详着秋秋――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女儿,尽管已迟了十五年。    
  早餐后,黄宛然终于大胆地走到成立面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把女儿还给我吧。”   成立也淡淡地回答:“这要看秋秋的意思。”    
  “不,我不想跟着你。”   
   女儿冷淡的回答让黄宛然大吃一惊,与昨晚的秋秋判若两人,难道让成立洗过脑了?黄宛然咬紧嘴唇:“秋秋,为什么?你不是说好了要永远跟妈妈在一起的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我讨厌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十五岁的少女努了努嘴,目光挑衅地直指钱莫争――她真正的父亲。   
   这句话又一次刺伤了黄宛然,房间里其他人也看着他们,让她和钱莫争都异常尴尬。但别人都保持沉默,谁都搞不清什么状况,何况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只有小枝的眼神在闪烁,与秋秋无声地交流什么,还有旁边冷笑着的成立。   
   “秋秋,你误会了,其实――”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想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的,先到我身边来吧。”    
  她向女儿伸出了手,得到的回应却是秋秋的大喝:“滚吧!和你的男人一起滚吧!”   
   钱莫争压抑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女儿面前说:“秋秋,你怎么能这样和妈妈说话?你应该向妈妈道歉!”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因为――”    
  那个秘密就要脱口而出了,钱莫争却被黄宛然堵住了嘴巴,他只能生生地咽了回去。   
   轮到妈妈来教育秋秋了:“你不能这样对他说话。”    
  “你真不要脸!”    
  女儿重重地说出了一句,还没等黄宛然反应过来,已飞速冲出了房门。   
   就连成立也没有拉住她,倒是钱莫争大喊了一声:“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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