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16 第 16 章


马蹄奔驰,路只有一条。厚重的乌云积压,天上的月亮消失了,连星星的光芒也被吞没。湿润的空气显得湿哒粘稠,这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兆。远离木楼的篝火,前方的树林漆黑如章鱼的墨汁。二九索性闭起眼,全神贯注感受扑面刺来的风。低下的树枝,凸起的岩石,蹿过青草的野兽,她从风的声音获取信息,一次次调整缰绳,类似的训练她做过不下千次,为的是抓住黑暗中转瞬即逝的挥刀时机。
    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响鼻嗤嗤。二九撩开眼皮,萧子育的坐骑,棕色骏马不安地踩踏着一条由青石砖铺砌的阶梯。直通阶梯的漫长阶梯,尽头一点橘黄色暖灯,灯光绰绰。二九翻身下马,她拉住缰绳,走上前,将棕色骏马的缰绳也攥在手里,左右望去,除了阶梯尽头的光都是一片黑暗,萧子育更是不见人影。而棕色骏马似乎是陷入某种障中,明明路在眼前却一直原地打转,二九抚摸它耳下的小撮白毛,朝它耳朵吹气,颇费了功夫才让它安静下来。
    轰隆——惊雷落地,闪电刺破黑暗的一瞬,熟悉的叶笛音起,狂风乱,骤雨降。无数生物睁开眼睛,不是一双,不是十三双,是百知花形人蛊苏醒。猩红眼睛翻滚地狱底层的岩浆,在漆黑的夜雨里燃烧。其视觉冲击力不亚于在悬崖边被几百头恶狼的绿色眼珠围攻瞪视。马儿们感受到恐惧,疯狂的前后跳跃,巨大的拉力几乎要将二九甩出去。蹄铁重重踩击石板,二九的心脏咚咚咚咚,伴随马蹄起伏,如擂响的战鼓。找到他,找到他,快点找到他!浮沉谷是陷阱还是什么都无所谓,找到他,有他在的地方,是地狱也没关系。
    二九抽出回雪刀,用刀背拍打马儿,受惊的马立刻朝来时的方向狂奔而逃。积压的乌云发挥威势,瓢泼大雨倾天而降,二九的衣衫顿时湿得透彻。呜呜的狂风仿佛有摧枯拉朽之力,击垮盛夏的炎热,没有温度的雨水浇在二九身上。她觉得寒冷,她厌恶寒冷,寒冷让她想起多年前风号如挽歌的雪夜。她是孱弱的孩子,缩在巷角抱着垃圾瑟瑟发抖,数着根本数不清的雪花,计算自己几时会死。她痛恨那时的自己,痛恨无能的卑微,痛恨无力的渺小,痛恨闭上眼等死的理所当然!
    她不再是孩子了,二九握紧回雪刀,内力暴涨。蓝衣姑娘的脸线条坚硬,锋利得如同手中的刀刃。蓝色的刀光大盛,围绕她旋出巨大圆圈,未落地的雨滴转出漩涡,刀即是力量,现今的她不再坐以待毙,她要找到萧子育,胆敢阻扰她的统统会被力量碾碎。
    往日如毒蛇咝叫的花形人蛊简直通灵,它们吐出的字节不再空洞。
    “血食,新鲜的血,肉。”“想吃,饿,饿——”“肉,活的肉。”类似的音符穿透暴雨雷鸣传入二九耳廓,但她忘却了恐惧。阶梯尽头橘黄暖灯朦胧,她有一种感觉,萧子育就在这儿,距离她非常近的地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到灯点燃的地方便好了,心中的声音如此告诉她,二九踩上石阶,轻缓悠远的叶笛骤时变调,高亢激昂的乐曲奏响。饲主发出号令,地狱的岩浆喷发,人蛊们的冲锋开始了。
    异化巨大的身躯并未让它们的动作迟钝,人蛊潮从四面八方涌上狭窄的石道。血色的瞳孔仿佛明灯,讽刺的照亮通向山顶的路。二九以鞘为盾,刀刃撞上扑冲上来的人蛊,将墨绿的肌肉割碎。二九使用的刀术是回雪刀的练习式,这是初学者的招式,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将刀刃朝各个方向劈砍挡杀,动作简单却气势惊人。何况二九将自身内力注入刀身,扩大数倍的杀伤力对付数量众多欠缺智慧的人蛊甚是有效。
    蓝衣姑娘的刀快既狠,幽蓝色锋刃掀起逆卷气流,斩断狂风暴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二九粗粝的动作在刀光衬伴下氤氲出蝴蝶的轻盈梦幻。雨打湿她的发,伏贴在脸颊上,刀每卷过一只人蛊,墨绿的血液喷出,溅在刀上脸上,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一只,两只……一步,两步……她步履稳健地攀爬石阶,每一步都留下尸体。豪雨汇聚的小股水流自台阶顶冲下,混杂人蛊墨绿的,流得四处都是,不幸沾染的鲜花烂在血水里,布在石砖上活像蜈蚣尸体。
    人蛊们嚎叫,嘶鸣,粗嘎的呼气声如此刺耳。它们拼命张开喉管宣泄兴奋,蜥蜴般的舌头咧在嘴外,咝咝作响。众多残缺的人蛊倒在二九的周围,同伴的死却让它们更加渴血难耐。二九的鲨皮古柏木刀鞘与回雪刀交叉,以十字斩将咫尺外的人蛊分为四块,它的爪子抓破了二九的衣袖。蓝衣姑娘越过尸块,又上了一节台阶。她的靴子浸满血与水的混合物,湿重感穿透皮革,皮肤感受到凉意。雨已经洗不干净,看来事后这套衣服只能扔了。
    二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糟糕透顶。糟糕的雨,糟糕的夜晚,糟糕的对手,分明是夏花盛放的美好季节却充斥着糟糕的一切。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四肢五感向二九传递令人作呕的种种。人蛊中有男性,二九砍下的头颅中,有些下巴依稀得见胡须的痕迹。也有女性,它们被刀贯穿身体时惨叫尖利,破出大洞的胸口有高耸的柔软。也许是母亲,父亲,女儿,儿子,名为二九的躯体并不具备同情这项机能,她只是烦躁,看见一张张迥异的脸狰狞着张牙舞爪地冲上来,然后被回雪刀幽蓝的舞撕碎。它们饥饿的喊叫听在二九耳中变调成扭曲的哀求与啼哭,这让她丝毫感受不到战胜敌人的喜悦,唯有怒躁感在加剧,仿佛自己是幕后制蛊师的提线人偶,按他写好的话本执行杀戮。
    “嚯——”又一只人蛊倒地,绿色的躯干顺台阶向后翻滚下去。或许它们的灵魂飞天成佛,,徒留肉体供人奴役。死,亦是解脱。
    二九停下动作,蓝色的刀光收敛沉寂,震耳的喧嚷戛然而止,像弹到激烈处的古琴弦断。雨声轰鸣,诡秘的静谧配合压抑的杀意,花形人蛊不约而同的后退。
    她笔直站立,双腿微分,回雪刀横置胸前,抿直下拉的唇线让她看起来是某个边远异族能够通灵的大巫,遥不可及的眸审视脚下众生,判决谁生,或者谁死。
    回雪刀八式,第四式,雪下红梅。二九的学刀生涯中,这是最难学的一招。要求挥刀者身姿有秋叶飘零之优美,少女含情之柔媚,二十四式变幻,刀法写意挥洒,刀痕恰好拼成一朵傲雪盛放的梅花。那时二九年方十五,少女的年龄,却全然不懂何为少女的柔情和秋叶的优美。萧子育为此将她带进树林,观察了整整一个秋天的枯叶凋落。然后发配她到秦淮河,在他和舞姬调情的同时向舞姬们学习含情的眉眼。接着推她上雪山,练习如何用回雪刀在雪地里画出漂亮的梅花。所以后来二九非常喜欢出雪下红梅这招砍人,每每成功都给她一种“之前所受的折磨都是值得的”强烈感情。
    她的腿踏上石阶,凌空跃起,秋叶飘零,年轻姑娘的裙摆像盛满雨露的荷叶,泼天大雨里筑起青蓝色水幕,刀影幢幢,斑驳的梅花在水幕庇佑下乍然绽放,与以往不同的是,饰染梅瓣的血液不是鲜红,而是墨绿。二九轻巧地落在堆成小丘的人蛊山上。传说,逡巡人世的彷徨灵魂遇见美丽事物时能得超度升天,自己使出最漂亮的招式说不准也能送几只成佛。二九昂首看天,豆大的雨珠砸中眼球,她猛得闭眼,甩甩头。传说泰半是骗孩子的鬼话,周围黑黢黢的一片,连鬼影子都看不到。
    石阶走了一半,雨势豪猛依旧,紧密坠下的雨滴似乎要将人体砸出痕迹。叶笛高亢激越的节奏越演越烈,更多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二九深吸一口气,它们的体型比起刚才那些要更为巨大,而且形态比起人类更偏向蜥蜴或者鳄鱼,毕竟没见过哪个活人拖着尾巴招摇过市的。但于二九而言,真正让她慌乱的不是鳞片闪光的人蛊,而是萧子育的气息消失了,就在新的人蛊出现之后。
    她的手掌按住喘气的胸口,尽头的橘黄暖灯风雨飘摇,仿佛即将熄灭。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她跃下尸丘,一度扼杀的恐惧如藤蔓生长茁壮,她失去了萧子育的气息。那是种没有根据的荒谬感觉,犹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不论她去多么险恶的环境执行任务都牢牢压在心底,支撑她走过刀光剑影,是她活下去的支柱。
    推开晓梦山庄朱红高门,萧子育会从某个角落冒出来,自命风流的手拿折扇,朝她温温一笑:“回来啦。”但就在她使出雪下红梅时还坚固无比的巨石却毫无征兆的粉碎成灰,感官的异变于二九不啻平地惊雷,顿时震慌了心神。‘
    大雨滂沱,子夜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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