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牙咧嘴的蝙蝠阴惨惨的笑着,二九似乎能从它们铜铃般的眼珠中读出愉悦。明明是青铜雕塑,偏偏比活物更贴近邪鬼形象。此时的二九走在她奔跑过廊道,或者说,被人半拖半抱着向前行。她侧转脸,抬起脑袋看向挟持自己的罪魁祸首,绯衣男人朝她妩媚一笑。二九恹恹地低头,专心观察地砖纹路。素谈筝的左手环在她的腰部,右手握住她的上臂,二九大半个身子依靠在他身上。仅隔几层衣料的肌肤向彼此传递温度。二九对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异常反感,但她没有力气可以握拳来招呼身侧臭不要脸的男人。几天前宣称自己是大夫,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连呼吸都要命的素谈筝好像昙花一现,再次出现在二九眼前的人,仍然是艳鬼版本的素谈筝。眉似远山,眸如琉璃,漂亮得恍如画中仙人。
“露出这么失望的表情,看来你果然更喜欢那个没用的我。”素谈筝手托腮帮,笑盈盈地朝二九挤眉弄眼。
伤重未愈的姑娘阖上眼皮,不加理会。素谈筝继续说:“今天天气很好,想不想出门晒晒太阳?”说完,抱起二九往外走,她途中有些挣扎,后来便演变成此种状况。
二九的精神虽然不济,但伤口的复原速度简直非人。左手上臂巴掌大小的窟窿长出了粉嫩的新肉,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断裂的腿骨已经痊愈。古言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她身上完全是一句废话,才几天功夫,二九便恢复到可以下床走路的地步。也不知素谈筝究竟给她用了什么药。而且,那日恍惚间听见:“谷主受伤。”到底是真是假?二九无从辨别,她早已放弃从面前的素谈筝嘴里套出真话了。走廊的路通向阳光照耀的地方,她依然盘算着逃跑,却苦于没有足够聪明的脑子计划,索性什么也不想,由着素谈筝折腾。
穿越黑暗的长廊,走进自己被捉回去的大厅。暗沉的石灰岩墙壁和耸立的大理石圆柱,二九惊讶的发现白色石柱外真的是花田。素谈筝挽着她走下台阶,来到花田旁的卵石上坐下,问:“漂亮吗?”
二九讷讷地点头,倘若萧子育面对花海,即便心中承认它的美丽,但鉴于对素谈筝的厌恶也会风度全无的说出言不由衷的暗讽台词。可二九不会,自己说的是实话啊,她会这样想,然后对任何人直言不讳。这是她天真的地方,但萧子育在某些时刻会冒出——幸好二九是哑巴——这样的念头。
花田中种着清一色的罂粟,温暖的黄,绚烂的蓝,烈焰的红,极目望去皆是七彩斑斓的颜色,锦绣花朵簇拥盛放,阳光为它们镀上金边,零落的花瓣在风中轻旋,远方有山峦青翠,白云漂流,美好的如同一个梦。二九瞪大乌黑的眼睛注视缤纷花海,仿佛忘记身在何处,任由风带来温暖,花渲染馨香。突然一个激灵,二九的手指猛烈抽动了一下。不对,有什么不对,罂粟花海虽美,却有什么地方透着怪异,二九说不上来。
“我娘极爱罂粟花。”素谈筝平和的声音传来,二九看向他,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背后,她跟着转头,一尊女神像占据了全部视野。二九若能说话定会有一小声惊呼,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恢弘壮丽,古奥庄严的白色女神面容宁静,双手交叠摆在胸前。山百合花冠压住披肩的秀发,空旷的眸眼俯瞰花海。迤逦的长裙融入背后的石壁,腿部微微前屈,仿佛正欲远行。山峰的嶙峋峭壁是她的神座,昂首仰望的二九宛如魂灵离体,只能惊叹。不知是否阳光炫目的缘故,她从女神石雕的眼睛里感受到慈爱,一如远去的幼年,母亲温柔的怀抱。
“神像是按照母亲的模样雕刻的。”
[令堂很美。]二九背对素谈筝,他居然接口道:“她是一名大夫,我平生所见过的医术最好,容貌最美的大夫。”咏叹似的语调满载怀念,二九心头一跳,她迟疑半晌,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她身后的素谈筝却直截了当回应二九心中的疑问:“她过世了。”绯衣男人转过视线,琉璃般的眼珠闪烁微光:“被汉人所杀。”
二九侧过脑袋,迎上他的眼神,胸口倏忽间滞重。素谈筝今日没有挽发,黑长的头发披散开来,随他微微侧倾的脖颈遮住小半张颠倒众生的脸,也隐藏了某种被称之为哀伤的情绪。这样的表情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骄傲的男人脸上。夏季灿烂的阳光,他的绯色衣裳黯淡无光。
“她是被烧死的。”背光的男人攥紧拳头,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有人说,大夫最悲哀之处莫过于救得了全天下的人却唯独救不了自己,还真是说的一点不错。”他扬起头,望向峭壁上安静的面容,掺杂冷笑的声音带着哭腔:“娘的医术那么好,她拯救了瘟疫肆虐的村庄,但是活下来的畜牲们却在她感染瘟疫时将她锁进木屋,断水断粮,最后在她还没有断气的时候放火烧死了她!”
他疾步上前,拽住二九的肩膀,全然没有素来悠然的模样:“他们——那些人说为了防止瘟疫蔓延才不得不放火,其实我知道的,他们是瞧不起身为汉女却嫁给边疆蛮族的母亲。呵,他们藏起来的药草还是娘不辞辛苦从崖壁上采来的,若不是为了替他们诊病,她又怎么会感染瘟疫。”话至此,眼眶竟流出泪来,只是脸庞依然带笑。
“她身边的儿子,就是你更喜欢的那个素谈筝,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们用一碗水便将他骗出木屋,然后像条狗一样被人拴住脖子绑在树上。他看着村民在木屋四周堆满木柴,浇上油,一把火,然后——”他用力击掌,“母亲成为灰烬,混着草木灰。而他,如果不是我出现的话,也是同样的下场。”
二九承认自她看见素谈筝起便不喜欢他,这种厌恶来自身体本能还是因为他是庄主的敌人,二九说不好。然而当愤怒,憎恨,悔恨,自厌,负面情绪堆砌在纤瘦的身躯,攥紧的拳头,指甲嵌入掌心肉,血滴在盛放荼蘼的花朵上,二九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厌恶。她隐约明晰了他分裂人格的原因,亲眼目睹生母的死亡却无力回天,那是怎样的绝望与痛苦。人是自私的,萧子育教过二九,人会为了彰显自身的存在而恣意贬低他人,越是渺小的人越是如此,尤其是当他们有所谓普遍的信念时,践行畸形的信仰只是用美丽的谎言包装恶行,本质都是靠毁灭他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绯衣的素谈筝走向罂粟花海深处,血滴痕迹蜿蜒。记忆里,门窗被钉死的阴暗木屋中,病重的母亲笑容依然温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何必浪费力气去抱怨呢。”常年接触药材的手泛着淡淡的黄色,弥留的母亲一遍遍抚摸儿子的头:“不要恨外面的人,大家都只是努力活下去而已。”
可惜素谈筝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却丢失了她的豁达。如何才能不恨,他早已放弃思考这种问题。于他,遗忘意味着背叛,背叛双亲的死,背叛兄长的痛。大家都只是努力的活下去而已,所以,他没有错,他也只是努力的想得到幸福而已,他有什么错呢。崖壁上的女神像慈穆温和,悲悯的眼神注视神座下的一双男女。
二九往罂粟花丛中心挪了挪,她想追上素谈筝。她仅仅移动了几尺便放弃了,膝盖骨用剧烈疼痛敲击她的神经,她只好留在几朵开的正艳的绛红罂粟中间。乌黑的眼睛追逐花海中渐行渐远的绯色人影,二九感受到一阵悲哀,甚至洗刷了内心淤结的憎恶。远去的人仿佛即将湮灭在烂漫的花海里,高山的风扬起花粉,迷了视线,忍不住搓揉双眼,像是想阻止什么溢出。天地浩大,此间只有这些无口无心的植物,径自开在夏季,美丽得无忧无虑。
一瞬的郁卒,二九拽起最近的一株罂粟,泥土翻倒,包裹花朵根部的土壤带着异味。二九狐疑地看着成絮状的土壤,摸在手里的感觉很像倒多了水的湿面粉。她从拔起罂粟的地方继续往下挖,下层的泥土散愈发潮湿,最终,手指触到某个绵软的东西,湿漉漉的。心中腾起不详的黑雾,她用力翻开底层的土壤,一只空瘪的眼球出现在二九眼前,罂粟折断的黑色根须还埋在里面。
“发现了啊。”走远的素谈筝不知何时回到她身旁,怀里一束杂色的罂粟花。潮涨潮落,潮水般退去的情绪冲回岸堤,他的笑容恢复一贯的妖冶虚伪。
“花田需要肥料,尸体虽然恶心了点,但只要注意培育方法便是极佳的材料。”面对二九瞪大的眼睛,素谈筝满不在乎地耸肩,一脸理所当然:“再说,这些死掉的花形人蛊也没什么作用,处理尸体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咽喉仿佛被紧紧扼住,二九许久都说不出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死掉的花形人蛊,一个念头突然冒出脑海,让她失控似得开始破坏花田,把罂粟连根拔起,挖开湿哒哒的土壤。素谈筝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直到二九因为肉体的疼痛而流冷汗才慢悠悠的开口: “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人蛊。”
二九停下动作,看向他:[什么意思?]
“你在找石阶上的那只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他生前是你什么人,但就是因为看见他,你才被人蛊乘虚而入。”
素谈筝的语气充满肯定,这让二九更加恼火:[我不知道!]
“用不着急着否认,我对挖掘你的过去没有任何兴趣。老实说,我对里面的人也没有任何兴趣。”他指了指被二九挖出来的东西,“都是些垃圾罢了。”
一朵朵娇艳的花朵下,是一张张空白的脸孔。她看见鳞片腐败的人蛊,肩膀壮实的农夫,簪花罗裙的小姐,也许不久,还会加上那个她要唤一声爹爹的矮瘦男人。十一年时光,究竟可以改变多少事。她终于明白花田的不妥,没有鸟儿,没有蜜蜂蝴蝶,甚至没有啃食绿叶的青虫。这是一座坟墓,死亡孕育的花朵盛放。阳光可以照亮黑暗,黑暗却亘古存在。鲜花可以遮盖尸体,死亡却如影随形。
“遭遗弃的孩子被杀死在神像下,她的血浇灌了有毒的花。”素谈筝的声音仿佛风吹寂然,错节的花根扎入泥土,汲取血肉的养分,开出一张张恰如亡者面孔的花,“化腐朽为神奇,方是自然的绝妙之处。”
眼泪悄无声息地坠下,二九用平生所听过的最肮脏的词句咒骂他:[畜牲,混蛋,心狠手辣的王八蛋,禽兽不如。]但她是个哑巴,不常开口,亦不喜听旁人讲话,故而她咒骂的脏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而已。
怀抱罂粟花的素谈筝看着有几分鄙薄,琉璃般的眼睛浮起笑意:“晓梦山庄的二九姑娘似乎没有资格骂我心狠手辣,这些年你为了萧子育结果了多少人命,只怕不比埋在花田里的少。”
[庄主杀的都是该死的人!]
“你果然是被教坏了。”素谈筝闭眼叹气,松开怀抱,俏丽的罂粟纷落如雪,绯衣男人在温暖的阳光下冷笑:“在你眼里,萧子育杀的人是罪有应得,而我是滥杀无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我眼里,滥杀无辜的人是萧子育,我杀的人是罪有应得。”
“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立场不同,观点不同罢了。”他跺跺脚,狠劲踩着露出泥土的脸,清爽的声音绵延出恨意,“在我还没有出现,仍然是没用的素谈筝掌握身体的时候,村里的农夫奚落他是个杂种,城里富商的千金嘲笑他说话结巴。家中的菜地被抢,他找人理论,却被村子里的孩子用石头砸。”他接着说,“后来我将他锁了起来,重新审视整个世界。发现原来奚落他的农夫战战兢兢的巴结我,嘲笑他的千金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我随便抄几句情诗和一个撩拨的眼神就把她骗至荒山,任我为所欲为,连青楼的□□都比她矜持。而这前后的区别不过是我清理了之前杀害娘亲的村庄,然后换了身衣裳而已。”
他看向犹自流泪的二九,问:“你还觉得他们不该死吗,嗯?”
二九脱力似地摇头,素谈筝说得没错,她从来只站在庄主的角度看问题,庄主说的做的全部是正确的,不容任何人置喙,这种不假思索的行为已经是烙印进她骨血的本能。本来,她的世界就只有萧子育一人,其他人怎样都与她无关。若不是牵扯到变成花形人蛊的父亲,她会选择一直无所谓下去。
最终,二九无力的张开嘴唇,好像罂粟的根扎在她的身体上:[人死万事休,何必糟践死人。]
“啊,你的确善良。”素谈筝眨眨眼,“比我善良。”
这本是夸人的话,由他说出来到更贴近讽刺。素谈筝上前几步想扶起二九,转念又蹲下,伸出的手抚上她泪痕斑驳的脸颊:“素谈筝以前将自己看得太轻贱,轻贱到谁都能糟蹋他,所以我不能像他那般轻贱。”他的声音很轻,像夜晚淌过青石的溪水,二九熟悉他似笑非笑的脸,却不懂如何应对他此刻的神情。
想擦干眼泪的手被捉住,二九瞪着面前的人,素谈筝轻柔的语气带着懊恼:“我本想将你埋进花田,看来是不行了。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去萧子育身边。”
二九蓦然睁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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