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27 第 27 章


只有自己看见的世界。
    绯色长衫的男人坐在大理石柱旁的石阶上,面前是凌乱的罂粟花田,草与腐尸的味道蔓延。他的长腿伸直,以便昏睡的姑娘能枕着他的大腿。而另一个白衣的素谈筝,同样坐在石阶上,他们的胳膊挨在一起。
    “我不明白。”白衣的素谈筝低声地说。
    “什么?”
    “二九。”
    “如你所愿,放她回去,不是很好吗?”绯色衣裳的素谈筝看着身边的人,笑容满面。
    “你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哦,我是个恶人,而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释放二九这种善良的事情应该由你来做。”
    听出句子里含枪带棒的讽刺,白衣的素谈筝试图驳斥:“我没有!”
    “够了。”绯色衣裳的男人打断他,“原因也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好,我都告诉你了。虽然你很没用,但至少这点小事还是办得成的吧。”
    白衣的素谈筝一阵无言。短短六天,浮沉谷的两道防线被击破,花形人蛊无法派出,因为占据身体是他,而他是个完全不懂制蛊术的笨蛋。哥哥在第二次和萧子育交手后伤势加重,并且三令五申,禁止素谈筝再与萧子育接触。巫灵派人送来没用的警告,将之前说过的预言重新写在纸上送进浮沉谷的大门。绯衣的素谈筝对星陨人亡毫无兴趣,忧心的只有那句“血亲与星辰同生,血亲与星辰同亡。”
    当绯衣的素谈筝提出将二九还回去时,他不由得觉得奇怪。以他的骄傲,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归还二九,遑论是用类似向萧子育认输的方式。他忐忑地盯着绯色衣裳的人,他正俯首注视着膝盖上睡熟的姑娘,手指一圈圈绕着她的秀发。
    “你究竟,在打算什么?”
    “不用担心。”他没有看向白衣的素谈筝,却正是在对他说,似乎也是在告诉自己,“一切都安排好了,按照计划走就对了,哥哥能得救,我们也能得到解脱。”
    绯色长衫的男人扬起古怪的笑容,琉璃色的瞳孔流露出亢奋的光芒。他终于看向白衣的素谈筝——另一个自己:“你可以安心了,因为我马上就会消失。素谈筝——名字与肉体的主人,从此只有你,只是你。”
    缁尘与几何面对面盘腿坐着,中间是一堆燃烧的篝火。他们的手搁在膝盖上,眼皮半闭,姿态颇像坐禅。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黑色武装绷紧,布料下坚实的肌肉蓄势待发,他们的神经高度戒备。
    他们保持紧张的警戒已经有段时间了,确切说来,从离开山庄起他们就不曾轻松过。长途跋涉不是讨人喜欢的活动,何况目的地是夏天的岭南,晓梦山庄许多子弟来自干燥的北方,由于挨不过潮湿的瘴气而纷纷病倒。除此之外,茂盛草丛里埋伏的虫蝇毒蛇也让他们疲于对付,幸而有洞庭府君准备的驱虫药。但最大的问题不是咬人的虫子和恼人的瘴气,而是庄主萧子育。
    从二九姑娘夺马冲进青鹭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天。三十个日夜,晓梦山庄驻扎的木楼岑寂一片,楼里的人除楚枫语外无不小心翼翼,因为庄主的举动着实诡异。他照常吃饭喝水,研究计划,青炎剑几度出鞘,完全没有不妥帖之处。他带领人马击破浮沉谷两道防线,仅剩下青鹭山顶的大门。擒获的俘虏有的被当场清理,有的严刑逼供,还有一部分则收编己用,完全是按照山庄的规矩来。但就是这样的平静才诡异,二九姑娘生死未卜,庄主非但没有心急如焚,反而优哉游哉。旁人还会联系之前山庄的传言妄加揣测,那将歌伎领进大门的几何则清楚知道。
    庄主下的令是:“随便找个歌女还是舞姬,长相漂亮就好。另外,给二九另外收拾出一间屋子,找个云居楼能看见的地方,摆设要和我的房间一样。”
    他说话时,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门前仰头望天的蓝衣姑娘。几何不喜深究主人的命令,鬼使神差,那日他多嘴一句:“二九姑娘并未犯错。”
    短短一句,换来主人冷冷的一瞥,萧子育一反常态的回答下属:“她没有犯错,所以命不当死。”
    萧子育的用意清楚明白,保护二九姑娘。几何要完成的,是作为护法的本分。木楼二层的东侧窗户,灯光安静的亮着,几何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表面的平静是装扮暗流的假面,只待时机成熟,冲破青鹭山顶的大门。
    那时的几何大约永远也想不到,半刻钟后,命运的急转弯突如其来。之后种种,不过是将猝不及防的人拉入地狱。
    “谁——”
    “谁——”
    几何与缁尘同时出声,他们摆出攻击态势,警惕地盯住仿佛雾气般凭空出现的白衣男人。
    “在下浮沉谷素谈筝,求见晓梦山庄庄主。”白衣男人的声音很大,但颤抖的声线明显底气不足。
    缁尘与几何自然不会引他见庄主。孤身闯入敌方领地,这种在下三滥的演义小说里出现的个人英雄主义剧情出现在现实生活,要么对方是脑子生锈的白痴,要么便是有诈。白衣男人周身笼罩着若有似无的雾气,晓梦山庄的两位护法不敢轻敌,哪怕对方的外表看起来确实很像脑子生锈的白痴。
    “素公子夤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原本在木楼二楼的萧子育不知何时出现在篝火边,一本正经的说着文绉绉的问候语。锁骨露在深蓝色的宽松长衫外,玉簪挽结的头发,有几分似书中描写的书生,夜半惊醒,趁月色优美,秉烛夜游
    “庄主。”缁尘发声,眼睛仍紧盯着从青鹭山来的白衣男人,他提醒萧子育当心有诈。
    无妨。”萧子育打了个手势,示意护法退下,“我和素公子有话要说。”
    “好了,现在没旁人了,有什么话请直说”部属退下后,萧子育开门见山,微凉的目光扫视纤瘦的男人。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或者蹩脚的裁缝量错了尺码,素谈筝的白衣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虽然尽力遮掩,却仍能看见袖子底下攥紧的拳头,喉结时不时上下吞咽,闭合的嘴角,唇线僵硬。他非常紧张,萧子育判断着,早先设下八窥镜陷阱的漂亮男人仿佛一下子跌落神坛,成了碌碌庸人一枚。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庄主成全。”
    萧子育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对方说下去。
    “恳请萧庄主及晓梦山庄部属离开浮沉谷。”素谈筝停顿了两次,才鼓足勇气说出口。
    被恳请的人脸色古怪,像听见了并不好笑的笑话:“我回答过令兄相同的问题,素公子的记性也应该不差吧,八窥镜梦靥里我说得很清——不可能。”
    沮丧的神情攀上素谈筝苍白的脸,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尖和篝火光照亮的影子。心脏跳动在加剧,他自知不是谈判的料,面对萧子育他根本连话都说不利索,但他不能害怕。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按照聪颖漂亮的素谈筝的话去做,绝对没问题。
    “当然不会让萧庄主空手而回。”他深吸口气,抬起头,嘴角极力上翘,唇线像暴晒过后失去水分的牛皮绳,只需轻轻一拉便断:“二九姑娘,花形人蛊,浮沉谷地宫,包括在下的人头,统统双手奉送。庄主只需保证家兄的性命即可。”
    不长的话说完,素谈筝轻呼出气,他真的笑了出来,湿润的眼睛里漂浮着孤注一掷的光亮。
    这下轮到萧子育嘴角僵硬,他的手抱在胸前,是成竹在胸的自信姿势。身后的木楼,二楼的灯光安稳的照亮,屋内的书桌上摊开的地图上标识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地图是挨不住拷问的俘虏画的,不仅标示出房间和通道,更有暗流水路。地图旁是楚枫语配置的□□,一种见光挥发的□□。因为顾忌二九的缘故,药的毒性不强,只会让人昏迷,无法致死。他原本准备趁夜色利用四通八达的水路将□□送到浮沉谷地宫,只需待天明,毒性发作,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地宫。至于花形人蛊,完全可以用浮沉谷的人去吸引它们,然后再做清理。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素谈筝居然会出这么一招。是真心投降?还是假意蒙骗,实则是意图他为?
    “兵不厌诈。”沉默许久,萧子育缓缓的说,“素公子凭什么让我相信一个曾信誓旦旦要杀了我的人。”
    “因为巫灵的预言,更因为这个。”啪,一个响指,森林的暗处响起车轮碾压的声音。靠近的马车造型非常寒碜,只是几块木板拼接起来的便宜货,用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做门帘。
    萧子育放在臂膀上的手指无端一缩,映在眼眸中跃动的火簇仿佛是他惊疑不定的内心写照。不用猜,也不用问,他知道土布后面是什么。
    “二九……”
    吃惊地眨眨眼,素谈筝看看马车,又看看萧子育,苦笑爬上脸颊。枣红色的马停下蹄子,鼻子贴上他的手掌,缓慢地喘气。素谈筝安抚性的摩挲着枣红马儿的鬃毛,任由大步流星的萧子育扯开蓝底白花的门帘。马车里的姑娘闭着眼睛,睡得安详,绢布包裹的回雪刀柄上的蓝宝石渗着清凉的光。
    萧子育转过视线,眼神比问出的话更能表达内心疑问:“你是认真的?”
    “我没有理由撒谎。”素谈筝苦涩的笑笑,“浮沉谷的实力远远不及晓梦山庄,这才几天,庄主就打到地宫的大门口了,活人没能拦住庄主,青石阶的蛊毒陷阱也被破坏殆尽。接下来呢,难不成要为了守护浮沉谷的大门而和庄主上演一出玉石俱焚的好戏吗。”
    “也许花形人蛊能帮你们垂死挣扎一下。”萧子育把对方晾在一边,他蜷起颀长的身体钻进马车,将二九抱在怀里,白衣姑娘轻轻的呼吸安稳了他的心。
    “庄主以为花形人蛊是那么容易驱使的么。”苍白的年轻人瞥了眼安睡的二九,说:“每十个人里面能培育成功一只人蛊已属不易,而从父亲到我,浮沉谷培植的人蛊有大半都被二九杀了。想凭剩下的几只阻止庄主,那是做梦,而不是现实。”他顿了顿,避开喉结上下滑动:“况且,一切都是由我开始,理应由我结束。”
    车上空间狭窄,为了不弄醒怀里的二九,萧子育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下车。素谈筝类似道歉的话在他听来并不顺耳:“因为结果的失败才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觉得太晚了么。如果你真的想保护兄长,就不应该和疾风剑庄合作,更不该招惹晓梦山庄。在岭南过普通人的生活的话,我永远都可能找你们的麻烦。”
    “我们没有和疾风剑庄合作,冲着马自平是中原汉人这点我们就不可能与他合作。”
    “花形人蛊是岭南浮沉谷的独传秘术,不是你的话,还能有谁?或者说是另外的那个你!”萧子育并不知道素谈筝的秘密,他这样说完全是出于从今夜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盘桓在心头的困惑。曾经张狂高傲的戏子,现在苍白颤抖的年轻人,一个人从眼神到气质完全转变,唯一相似的脸颊全无那日月辉下的明艳色彩。
    苍白的年轻人僵硬在原地,长指埋在枣红马儿的鬃毛里,马儿还是马驹,年轻的皮肤比起它的父母要柔软许多,正往外冒的汗液温暖了他的掌心。
    “不是我,也不是另外的我。他,他憎恨你们,汉人。娘亲也是汉人,但是她被汉人杀了。”素谈筝断断续续的说着,“我说的开始,是十一年前庄主双亲的事。”
    萧子育的瞳孔瞬间紧缩,他站在马车边,篝火的光圈外,和素谈筝隔着枣红马儿,像只被刺痛的野兽。
    “有人告诉父亲,鲲溟玉可以治愈世上的所有疾病,所以——”
    “鲲溟玉治愈百病不过是个传说!”萧子育怒吼出声,如果不是双手抱着二九,他会冲上去拽住对方衣领,把对方的脸按进泥里。他曾想过无数个理由,也许是经年积怨,也许是图谋权柄,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惨祸的发生竟然是缘于一个可笑的传说。
    “但对父亲来说鲲溟玉是唯一的希望!”带着请求而来的素谈筝语气初次如此激烈,他想到病榻上的母亲,枯槁的脸颊,冰凉的手,幽暗木屋外不怀好意的目光,“那是父亲想得出的能救回娘亲唯一的办法。”
    “所以他选择杀了我的双亲!”萧子育怒极反笑,有一瞬间他想杀死眼前苍白的男人,不顾他是否有双重人格,不管他提出的语焉不详的交易,只是单纯的想杀死他,想让他的血冲淡记忆里久难干涸的猩红。
    幸而理智尚存,二九的肌肤透过布料温热了他的手掌,他阴沉的看着素谈筝。素谈筝安抚着躁动的枣红马儿,苍白的脸藏在篝火光的外围,两下沉默,气氛僵持。
    火焰逐渐暗淡,素谈筝终于开口:“不论如何,还请考虑我的建议。”
    “即便我同意,那么素引书呢,他才是浮沉谷的大当家。”萧子育的语气透露显而易见的不信任。
    “我会抹去他的记忆。”素谈筝忙不迭的解释,萧子育的怀疑理所当然,任谁也不会选择相信一个几天前试图杀死自己的人,“只需要施一个蛊术,哥哥醒过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他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会试图重建浮沉谷。你只需要砍下我的头去祭奠双亲,然后让他过安稳平静的生活。”
    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出自一个沉迷自我牺牲的殉道人之口,诚然素谈筝为之殉难的是自己的兄长——如果他当真执行交易的话。
    “我给你六天时间处理好全部,六天后,我带人进入浮沉谷,并且,我会派人护送令兄离开。”
    令兄二字由萧子育说出来时,素谈筝心脏像被冰锥刺中,寒冷战栗。莫名熟悉的恐惧,像他被人绑在杉木上,看见木屋燃起的烈火。这是威胁,如果他破坏约定,萧子育会杀了哥哥。
    “在下定会遵守诺言,还请庄主同样。”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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