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51章


三人成虎,张居正对王世贞愈加不满,“积不能堪”。
  张首辅身边自然少不了善察言观色的跟班,没多久,望风承旨的给事中杨节疏劾王世贞大节已失。
  事情到了这一步,王世贞出击了。他一口咬定是张居正背后施展阴谋诡计处处算计他,暗暗对天长叹:“此江陵始终弄我也。”
  事已至此,他心生怨恨而辞官回家。尽管王世贞心里怨恨张居正,但对自己亲家,治河名臣潘季驯说起自己罢官始末,则归罪于与言官不合,而非江陵公有意为难他。
  俨然一副宽宏大量的儒者姿态。
  平心而论,文豪赋闲在家未必不是好事,握持大权者需善权衡,通谋略,知兵懂武,精于智术。文艺天才的理想工作莫过于创作精神财富,远离权力核心乃英明之举,否则哪能留下等身的著作?纵观古今中外的大文学家,哪位不是饱经人世沧桑才留下千古不朽之作?
  罢官回家的王世贞,生活重新回归平静,有了充裕的时光舞文弄墨,表面上对首辅依然很友好,时常厚礼相赠。首辅父亲去世,王世贞并没有激烈反对首辅夺情起复,而是“悲痛”吊唁张文明,为他写下神道碑歌功颂德,还安慰张居正节哀,不要过于悲痛贻误国事;但憋藏在心中的抱怨,一天都不曾停止。
  王世贞除了与张居正的直接矛盾,他与同乡王锡爵相互友善或许也是两人构隙的间接因素。王锡爵本来就与张居正不睦,张居正夺情,要廷杖吴中行、赵用贤等人,王锡爵带着史馆十余名同事跑到张府上求解,张居正硬是不予理会。
  王锡爵英勇无比,无所畏惧,径自闯入张相私宅,指着首辅鼻子切言痛批,一时把堂堂张相国气得要拿刀自杀。
  次年首辅回家奔丧,九卿大臣都联名上奏,请皇上早日召还首辅,唯独王锡爵鄙视他们卑躬屈膝依附权臣,不肯署名。
  王锡爵这种独立清高的作风在当时相当有市场,拉拢了一批以气节自负的青年官员。张居正十分厌恶王锡爵,想动他又抓不到把柄,临死前都不忘骂他是奸邪之人。
  王世贞晚年偏偏与张相爷讨厌的王锡爵情同兄弟,两位皆因张居正而赋闲乡居,亲密得形影不离,一起吟诗作画,王世贞甚至还拜王锡爵次女昙阳子为师,与王锡爵同入恬淡观。
  说到昙阳子,她的名气一点也不比其父小,在晚明可是家喻户晓、极富传奇色彩的女侠。她坚守爱情,甚至要为不幸早死的但又从未谋面的未婚夫终身守节,自己做了道士,最后白日升仙,为“夫”殉情,年仅二十三岁。
  昙阳子白日飞升那天,十万之众聚集在太仓城目睹盛事,又哭又拜,经日不绝,汤显祖那部响彻古今的名剧《牡丹亭》就是根据她的事迹改编的。
  或许张居正雍容端庄的高贵仪表令人心驰神往,俨然成为当时小女生心目中的政坛偶像。尽管其父和张居正有着不小的过节,但这并不影响昙阳子对相爷的崇拜,称赞张相爷乃是一世豪杰。昙阳子在世人心目中就是一神仙形象,被她崇拜的张居正在当时自然是老天注定的政坛大腕。
  昙阳子升天以后,王世贞为她树碑立传。传文不久传入京师,好事之徒闻风而动,欲兴大狱而向首辅献媚,一箭双雕,将二王(王锡爵和王世贞)一网打尽。张居正颇不以为然,保持着异常的冷静,认定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不足道也。
  在志在革除积弊的张首辅眼里,改革才是第一要务,只要王世贞不妨碍朝廷的大政方针,不挑战他的权威,张相爷断然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蓄意打击报复。过分打压自己的同窗,于情于理都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作为一介书生的王世贞远远达不到这样的政治高度,蛰伏家中的王才子,等待的只是一个可一吐胸中恶气的机会。
  文人的笔
  张居正去世以后,王世贞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出头之日。八年后,他在刑部尚书任上没多久,再次被人弹劾辞官,并于同年死去。
  王世贞生命的最后几年正值举朝争索张居正罪过而不敢言其功的岁月,而与首辅有着恩怨情仇等复杂关系的文豪又会怎样看待这位亦敌亦友的重要人物呢?
  首先,王世贞研读历史多年,还是深明大义的。他肯定江陵相业,反对把一切罪恶都扣在张居正头上的行径。
  隐居不仕的王世贞对政局的反复无常也深为忧虑,他向友人石星表明自己立场:“江陵晚途骄奢贪权,诚有罪矣,然台谏织其罪以求爵禄,不过逞一时之快而无建树,于国于民无裨益,终速大祸而乱国家。尔曹食君之禄,即当分君之忧,断此风气,方为良策。”
  王大师表面上的客观公正、心胸宽大,却掩饰不了骨子里对张居正的痛恨。他出身名门,自诩才高八斗,是公认的文坛领袖,文才一时天下无双,后来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连累家父,生活陡变;而张居正作为他的同年进士,考试成绩比他优秀,长相比他英俊秀美,仕途比他通畅顺利,能力比他精明强干,社会地位比他显赫,也比他受太后和皇帝的宠爱……
  总之,再比下去王世贞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王世贞看着张居正这么风光,心里那是羡慕、嫉妒、恨。
  作为传统的士大夫,王世贞在“学而优则仕”思想的熏陶下,也渴望入朝做官,施展抱负。所以,他才会甘心放下身段去巴结讨好这位同年首辅,绞尽脑汁为他父母写文采飞扬的寿文,给张相爷本人赠送自己收藏多年的名贵字画。
  多少有点讽刺意味的是,阴差阳错之下,王世贞最终还是被张相爷给弃置不用,就连他自诩的文采也被讥讽为花瓶,可以欣赏品鉴而不能重用。真正刺痛王世贞的,正是张相爷对他才华的漠视,而这种漠视,对一个自视极高的人来说,比当面羞辱更为不堪。
  王世贞作为文人,拾起手中的笔杆子,在张居正死后蒙冤又遭到天子的严厉处罚时,开始了自己的报复,在其得意作《嘉靖以来首辅传》的《张公居正传》里,以牙还牙,行间字里,酸辣兼备。
  他以传主的同年兼散文家的身份揭露了很多事情的所谓内幕,而且记录极为详尽,包括了很多传闻逸事,细微末节。当然,文中也有对张居正的称誉之词,例如提到他知人善任,任用戚继光、李成梁这样的名将;考成法朝下而夕奉行,其势如无所不披靡。
  可是笔锋一转,王世贞重点则指张公虚伪矫饰、器小易盈而天性刻薄,而且他自己也无所顾忌,毫不隐瞒他和张居正个人之间的嫌隙。
  传记又说,张居正是因为纵欲过度而一命呜呼,细节描写如身临其床榻之侧,较之小说也不遑多让。
  为了丑诋张居正,王世贞阴损到不惜把戚继光等好朋友也拉下马。他说谭纶曾把房中术传授给张首辅,才换得兵部尚书这一重要职位;抗倭名将戚继光则用重金购买人称“千金姬”的美女作为礼品进献。
  同时代另一位文学家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有一节看似极平淡的文字,叙写了张居正生前死后与两位“同年”王世贞、汪道昆的关系,其中绝妙的对比手法,生动展示出明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及人格分野。
  江陵封公名文明者七十寿辰。弇州、太涵俱有幛词。谀语太盛过,不无陈咸之憾。弇州刻其文集中,行世六七年,而江陵败,遂削去此文,然已家传户颂矣。太涵垂殁,自刻文集在江陵身后十年,却全载此文,亦不窜易一字,稍存雅道云。
  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过七十岁的生日,王世贞、汪道昆作为张居正的朋友,按照当时的交往礼仪,他们俩各写一堂寿幛致贺,偏偏这两篇寿幛,鉴别出了王、汪两人的品行人格。
  汪道昆是安徽人,也是张居正的同年进士。他文武兼备,在福建巡抚任内,曾协助戚继光扫平扰闽倭寇,以军功屡受擢拔,职位直至兵部侍郎,在仕途中少有颠簸,也算得上一帆风顺。
  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张居正考虑到汪道昆与戚继光的深厚友谊,就派时任兵部左侍郎的汪道昆巡视蓟、辽一带。
  岂料这位多才多艺、文武双全的汪道昆,在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被自己那位好朋友——不徇私情的铁面宰相给免职了。这时,他才不过五十多岁。
  汪道昆从此便自称“天游子”,隐居于黄山脚下潜心写作。想当年,汪道昆也是张首辅面前的大红人,正是张居正的欣赏重视,他的作品才红遍大江南北,身价随之骤升,一举跻身文坛领袖之巅峰,引来同行王世贞的嫉妒。
  汪道昆为表达感谢,给张首辅父亲写的寿幛深合张居正意,赢得首辅的啧啧称赞。
  寿幛云:“海内颂相君功德,必本之乎先生,此则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矣”,赞赏张文明“无成心,无德色,无溢喜,无私忧”且“有子得君而相之,泽被天下,而不以为惠”,堪称“众众父”,老爷子的诞辰理当为“社稷之寿”。
  后来,面对昔日风光同学的惨剧,与张居正同样有过恩怨情仇的汪道昆没有墙倒众人推,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与理性。他在日后再版的文集中依然留存着当年的寿幛,见证他们的友情。
  他油然而叹道,张公之祸在所难免,张公欲有所作为,必揽大权。而这大权正是天子至高无上的皇权!张公当权便是天子失位,效忠国家就意味着蔑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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