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50章


  可惜王世贞一番努力也没能挽回直言敢谏的杨继盛被严嵩杀害的悲惨命运,王世贞提前准备好棺材收敛故友的尸体,并亲自到刑场祭奠好友,充分体现出不畏生死的文人风骨,但无疑也是对严首辅的极大挑衅,让自己成为严嵩的眼中钉。
  老谋深算的严嵩,舔着带血的牙齿伺机报复。吏部两次拟定才华横溢的王世贞离开京城出任提学使,都因严丞相从中作梗而被否决。严嵩更是抓住机会,将他父亲逮捕下狱。王世贞如梦初醒,立刻辞去一切官职,和弟弟王世懋到处寻找好心人解救父亲。
  王氏兄弟病急乱投医,俩人索性数日跪伏在严府门外,连连磕头,但严嵩不为所动,王氏兄弟到底还是没能让父亲得到宽恕而被处死。
  王世贞从此心灰意冷,绝意仕途。
  十多年以后,权倾一时的严嵩一派轰然倾覆,严世蕃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相传严世蕃行刑那天,王世贞和他弟弟王世懋兄弟亲赴刑场,私下花钱买通刽子手,刽子手行刑之后,早有预谋的王氏兄弟不放过其尸体,拿到了严世蕃一条血淋淋的大腿,二人回家之后,将严世蕃的尸块扔在锅里煮熟后,献到父亲王忬灵位之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食人之肉以为父亲报仇。
  这件事虽说是报杀父大仇,也从侧面显露出王世贞睚眦必报的极端性格。
  严氏父子倒台后,徐阶继任首辅,张居正作为徐阶多年来一直关爱有加的学生和主要智囊,亦扬眉吐气,正式入阁拜相。
  还在太仓老家舞文弄墨的王世贞听说自己的同年张居正已经飞黄腾达,不由欣喜万分,对好朋友戚继光连连称赞:“江陵相公诚谓社稷臣,今日作相乃国家之幸,万民之福!”
  王大文人不愧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孝子,时刻不忘含冤蒙屈的父亲。看到昔日的仇人严嵩倒台,自己同年开始在朝中慢慢掌权,是时候为父亲讨一个公道了。王同学给年轻的张阁老修书一封,请求新进的张相和所有内阁阁臣为父亲平冤昭雪。
  首辅徐阶早就看中王世贞的才华,认为他必定会掌控天下舆论话语权,有意将其笼络至自己麾下,爽快答应为王之父平反。这时,高拱却跳出来强硬阻拦。
  高拱素来志向远大,不甘居人之下,他与王家未有深仇大恨,此时不过是故意和死对头徐阶作对。可怜王父,死后又一次成为政治斗争的筹码。后来王世贞在自己的作品《嘉靖以来首辅传》中,也不忘千方百计抹黑高拱,便是报此之仇。
  囿于资历太浅,张居正在此事上没有明确表态,所幸王抒还是得以平反昭雪,官复原职,爱憎分明的王世贞自然对徐阶首辅感恩戴德,其中也未必没有张居正的功劳。
  伸出橄榄枝
  隆庆朝拨乱反正,朝政大新,可惜倒霉皇帝苦苦等待二十年得来皇位才坐了六年就一命呜呼。王世贞最为讨厌的阁臣、隆庆皇帝最为依靠的元老高拱骤然失去靠山,落荒被罢。取而代之的正是王世贞那位最有出息的同榜进士张居正。
  张居正励精图治,求贤如渴,如何安排部署享誉中外的文苑领袖王世贞,提上新首辅吏治工作的议事日程。
  老成的张居正深知网罗人才最重要的绝非文笔好坏,要先考验王文人的适应能力和行政能力,遂授予王世贞湖广按察使一职,派他到自己老家做官。
  明朝在地方设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司,掌管行政、司法和军政,合称三司。湖广按察使作为湖广三司之一,品级颇大,是正三品的地方大员,相当于今日湖南湖北两省司法院院长。
  这么重要的官职到底还是没能遂王世贞之愿,王文人嗜好文史,毕生的最大愿望是做兰台史令,修撰一部纪传体的明代国史,成一家之言。
  张首辅安能不知老同学鸿鹄壮志,此时的首辅,安排官员更需全盘统筹而非个人私交,他不但没安排王世贞任职翰苑,还派他去遥远的湖广当检察官。王世贞书生意气,面对如此落差只有失望郁闷,迟迟不肯动身以做无声的反抗。
  消息灵通的张居正很快闻知王同学心思,连忙去信安慰鼓舞,敦促他早日就任。诚然,王世贞所长不在吏治,而在文词,人尽其才就应该最大程度发挥他的文学特长。
  正巧此时一个绝好机会向他们走来——三年一度的湖广乡试拉开帷幕,首辅连忙嘱咐王世贞担任乡试第一主考官,以便他大显身手:“今岁乡试,诚顾得公大雅之作,以为程式。”
  同时首辅积极协助王世贞工作,向湖广巡抚舒念庭介绍王世贞其人其才:“新任王廉宪凤洲,娴于文词,委以程试之作,必能代劳,有裨盛典。”
  可见张居正颇费苦心,考虑周详,安排细致,诚心希望培养一个才华横溢的助手来协助自己的改革大业。
  可惜王世贞不改初衷,在当年乡试所做《湖广策问·国史策》中,又充分表达了登兰台做令史的美好愿望,再次委婉地告诉首辅,我王世贞之志不在做地方官。
  面对老同学的真情告白,张居正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他了解老同学虽才高八斗,但并不适合在血雨腥风的政坛摸爬滚打。王世贞也完全没想到,精明的张首辅早就苦心为他设计了一条官场升职捷径,这个按察使不过是为他下一步升为京官的跳板。他没理解张同学的良苦用心,也让自己的前程蒙上了一层尘土。
  在首辅的关照下,王世贞于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二月内转为太仆寺卿;九月,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督抚郧阳。
  短短一年之内,王大才子由正三品的地方官转为正三品的京官,尽管品级没有变化,但古往今来,相同品级,京官的魅力远远高于地方官。尤其在明朝,做到正三品的京官就很容易步入六部尚书或是内阁大学士之列。
  再说王大人的新工作郧阳巡抚,该府位于湖广荆襄地区,山深地广,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为流民聚居之所,在这里担任官职颇能磨砺人。首辅顾念同年之谊,屡屡拔擢文坛宗主王世贞,更向天下士子们宣示着阳光开明政治。自然,安置王世贞做自己家乡的巡抚,于公于私都是极大的托付与重用。
  这期间,王世贞顺风顺水,也尝为首辅的老父老母撰写过文采飞扬的寿辞,深得两位老人的欢心。
  歌颂首辅的父母还不过瘾,王世贞又作《世德庆源祠记》,把张首辅的数代先祖通通高歌一番:他称赞张居正高祖张诚“廓落好施予”,曾祖张镇“自喜为施予益甚”。
  “醉翁之意不在酒”,王世贞最后终于进入正题,歌颂起张相爷:“为德者各满其分而已。二公之为德,于所知,则所知尽为德。于力所及,则力所及尽。虽太岳公,亦尽其所知与力所及者耳。德大小殊,其能满于分均,而发于不忍之。”
  张居正看到这些也非常感激,连连向他道谢。《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中收录了张居正给王世贞的多达十五封书信,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王世贞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欣赏,尤其欣赏他的文才、词采。
  卖弄文笔、为首辅歌功颂德只是王世贞生活的小插曲,他在郧阳的五百余个日子里,大多是在巡抚衙门的寂寥中度过的,常常趴在办公桌上发呆。
  交恶
  这一年(万历二年)赶上好时候,皇上下诏免除江陵租税。江陵知县李应辰派张现负责丈勘田亩。可府学生员许仕彦认为,张现对他每亩地的田产所报超出正常数额。李应辰又派巡检范应瑞复勘,发现其仍隐匿田亩。
  许仕彦硬是不服,“揭竿而起”,上演了一出“挟知县以令诸侯”把戏,并多次提出无理要求。李知县被这么一折腾,就给巡抚大人王世贞打了小报告,并上交辞职信以示威胁。
  不久,王世贞又接到湖广按察使同样的报告,于是他即刻申奏朝廷从重惩处隐匿田亩者。
  这本是一桩再平凡不过的民事案件,可此案的幕后主使王化正是当朝首辅张居正的小舅子。
  这个背景使得本案变得错综复杂。好在深有城府的张居正了解文人本性,他通情达理,一方面为自家人辩护,一方面也理解王世贞,没有为此责难他,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此后,王世贞凡有纠劾贪纵、举荐人才、刷军政、清屯田等上疏、请告,张居正几乎毫不留难,一一照准或呈上。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或许是承受了太大的压力,或许是远离江南老家终让王世贞忍无可忍。
  这年晚春五月,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忽而阴风阵阵,一场地震席卷了湖广与河南的部分地区。巡抚王世贞递上《地震疏》报告地震情况。
  作为地方要员,王大人如实汇报灾情即可,可王大人毕竟是文坛领袖,奏折文末,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议论:“内而养志,以坤道宁静为教;外而饬备,以阴谋险伏为虞。”影射权臣专权而导致天下不安宁,是祸乱的根源。
  张居正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地震疏》触犯到了张居正的底线。从此,二人真正交恶。
  王世贞也并非不知自己的侃侃议论渐失首辅之意,可他非但没有收敛,还给一位在京做官的宗人大谈首辅八卦:“相公情窦渐开,浸耳目之好,恐非宗社之福……”
  宗人听着有趣,便悄悄告诉了一个张居正身边的好事之徒:那个王世贞闲得无聊,很是嫉妒首辅身边的美女,莫非他想偷一个回家调戏?
  多少曾经坚比金石的友谊尚且经不起小人的挑拨离间,更何况张王二人早已心生罅隙,且一个在北京,一个在遥远的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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