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钿

江南有渚，名曰净心，渚边有十里莲花。传说渚边莲花皆是绝色的美人儿化成，占了天下七分的好颜色。无论阴晴，这十里水域永远水雾缭绕。渚心有亭，可把美景尽收眼底。这渚连同这些莲花都是神仙之物，凡人不得窥探。
    这是皇城里自沈氏开国就传下来的故事，有几百年的光景了。一般此类仙家秘境的传闻多流散于乡野，皇城中鲜有一桩，于是大家更加宝贝这个故事。几乎每个孩子都是听着关于净心渚的故事长大的。
    可净心渚并不是一处虚幻的所在。渚边确有莲花。莲花的确颜色倾城，但并不是什么美人儿。黎唐也曾听过那些传说，只是哂笑。美人有什么好稀罕，不如这些花，安安静静的很好。
    这些莲花都是黎唐自人间绝品中甄选的，悉心培育，更添光彩。黎唐是个闲散的小神，自然有大把时间可以花费。
    这日黎唐照例坐在亭中，已近黄昏，逢魔时刻，袅袅水气和天上妃色的云融在一起。黎唐身后微风浮动。不需要回头，他知道来人定是成洹。
    成洹是上古神祇，平素不喜与人来往。
    “上神前来，唐事先不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黎唐嘴上恭敬斯文，可并不起身，目光凝在亭下离渚边最近的一朵莲花上。千叶莲花，莲中最上乘者。
    成洹不甚介意，也垂眸看向那朵莲花：“既已失远迎，不如以礼做赔。”他目光清冷，却在触碰到那花是暗含情愫。莹莹似透明的繁复花瓣在湿润的晚风中摇曳，娇柔的姿态比美人儿更惹人垂怜。
    黎唐大笑起身：“上神若真心想要，天下有何物不可得。唐不过小神，实在困惑当以何为礼。”
    “这千叶莲花不错。”成洹瞥一眼仿佛当真求问的黎唐。
    那花兴许是沾染了仙气，两人寥寥几语间花瓣已全然绽开。此花风华，可称绝代。
    黎唐直视成洹墨色眼眸的深处，想看清他眼里是否有他期待的执念。只可惜墨色深邃如海，非他这懒怠修行的人可以参透。
    “这千叶莲花千年才开一次。上神少在天界露面，想不到竟也是个惜花爱花之人？”
    十几万年，除了羽素，敢如此调侃成洹的大约只有他。
    成洹不置可否：“舍不得？”
    “上神又可舍得？”
    “若是舍得，我今日便不会来。”成洹迎上黎唐的眼，缓缓说道。
    黎唐远眺云水相缠：“唐有成人之美。”
    半晌，黎唐瞥一眼成洹携花离去的背影。小素，此番一去不知是缘是劫，但你一定会开心吧。
    楚溪隔溪台。
    有黄昏柔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在木桌上浮现细碎的斑纹。成洹立在门口，桌上青花瓷瓶中盎然的素色夏花格外醒目。
    “以后不要再放这些花了。”成洹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手握的莲花，眼底隐匿着浅淡的温柔。
    隐蔽一隅里走出一位约摸十三四的清秀少年，恭敬地捧起青瓷瓶中的六月雪退回角落，一转眼不见身影，似是从未来过一般。
    成洹仔细把莲花放进瓷瓶。他划破手指，“滴答”的血落之声在屋内响起，细小又清晰。血色瞬间漾开不规则的纹路。
    风华绝代的女子浮现在成洹眼前，巧笑倩兮。快些醒过来吧，从前万端皆是我欠你。
    成洹寡情，六界皆知。如今这些缱绻思绪，他都不动声色地藏在心里。
    一连四十九日，成洹在瓷瓶中滴血滋养莲花。
    是夜，素日安静的隔溪台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那日捧花的少年青音又从角落中现身。
    刚刚现身的青音一秒石化，目瞪口呆地看见有一颜色倾城的女子跪在木桌上，桌下是碎了一地的上好白瓷。
    女子白皙纤细的手捧着他日夜敬仰的成洹上神的脸，眼中有流光溢彩，音如黄鹂，笑若桃花：“成洹！”
    青音曾见过成洹笑，或是对有求于他之人的拒绝，或是对不自量力之徒的嘲讽。但此次的笑，这种一时花开满室暖意的笑，真真是他侍奉上神这六十三年来第一次见。
    紧扣住女子触碰自己的手，成洹低声唤那女子，一向平静的嗓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叫我啊？”女子想抽回手，却无奈被他握住。她就是路过看见美人，情不自禁摸了摸而已。
    成洹心中一沉，她记得他，却不记得自己吗？
    女子乘机抽手，敏捷地跳下桌子，打量起四周的陈设。
    青音看着她轮廓美好的侧脸发呆，他侍候上神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上神触碰别人。
    那女子忽然来到他面前，死盯着他头上圈发的竹簪不放。青音被她盯得发怵，又感到这女子日后
    也许就是楚溪的女主人了，于是摘下竹簪，双手奉上：“你若喜欢......”
    “我要你的簪子做什么？”女子并不在意他的竹簪，“你是......”
    青音以为她是在问自己是谁，开口道：“我是......”
    “兔子！”女子突然打断他略显得意，“你是兔子吧？”
    青音被自己的名字噎住，半晌回到：“你怎么知道？”
    他来楚溪日久，精心修行，幻化人形时一般的神仙都不能看出他的本体。
    女子晃晃头，神气的样子有几分爱娇：“我看到你的耳朵了。”
    “青音，你退下吧。”静默许久的成洹发话。
    “是，上神。”青音竭力掩饰沮丧，消失在角落。看来他的修为还差得远呢。
    女子回头望向成洹，眨眨眼，美人原来是上神啊。
    成洹失落，找遍了四合八荒，她居然就在净心渚。翻遍天庭藏书阁，只为了寻一个可以解咒的法子。如今她醒了，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万幸她还记得他。
    “不知上神尊姓大名？”女子随意地发问，把成洹打碎得七零八落。
    “你不是叫我成洹？”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女子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她一睁眼就看见这么个美人近在咫尺，尤其眼角的朱砂痣清冷又妖孽，不摸一摸简直天诛地灭，可要摸也要有正当理由，认错人这个理由可是相当合理，“我可能认错人了，对不起，哈哈哈 。”干笑着，她就要溜出房门。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处何地，还能泰然自若轻薄美人的大约也只有她了。
    上神的记忆不会被轻易抹去或封印，她不记得，代表她不想记得。他终究是伤她入骨，所以她才
    甘心放弃了所有的过往。
    成洹一把拽住她的衣领，那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显得格外低沉。
    “你没有认错人。”
    她一回头，眼前是一张放大的美人脸。
    “哈哈哈，那真是巧啊。”
    “你想去哪？你有什么地方可去？黎唐已经把你交给我了。”
    成洹把她往回拉，她则抬头想了想。
    “黎唐，是哪位？”
    如果真要讨论这些问题，恐怕一辈子都解释不清。更何况有些事她不知道为好。
    “你只要知道除了隔溪台，你无处可去。”现在，除了我，你无人可以依靠。
    既然走不了，留在美人身边也没什么坏处，她还是很尊崇随遇而安的：“那劳驾给我个名字吧，以后也好相处嘛。”
    “你应当是今夏开的第一朵莲花。就叫莲初可好？”
    往日的事她若不愿想起，他便不告诉她。既今日想不起，便日后也不要再想起。他给她一个新名，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糊涂或是清醒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真是简单粗暴的取名方式。”怎么不叫初莲啊，她撇撇嘴，表示勉强同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其实可以自已给自己取名。
    “对了。”他状似无意地提起，“我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子若是入了隔溪台，便要嫁给我。”
    门外偷听地青音沉思，他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规定。虽然他对上神有着如滔滔江水般的崇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搭讪的借口实在不是很上档次。
    进了隔溪台就要嫁给他？那他岂不是已经妻妾成群？莲初上下观察成洹，真看不出他是如何周旋于众女子之间的。
    她的心思写在脸上，成洹缓缓道：“你是第一个。”
    “那岂不是还要有第二个，第三个？”美人美则美矣，她还是想要一夫一妻制。
    “你以为隔溪台时人人都可以进的吗？”言下之意，她会是隔溪台唯一的女主人。
    “反正你摸了我的脸，就要对我负责。难道你想始乱终弃吗？”成洹表情冷静，语出惊人。
    青音的耳朵惊得一弹。这是他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上神大人吗？
    莲初无语：“什么始乱终弃啊。”她什么时候和他乱过。她可还是刚刚化为人形的纯洁小花呢。
    瞟一眼成洹的脸，莲初晃神，她在做什么，拒绝美人的求婚吗？即使真发生点什么，占便宜得也是她啊！
    再者，她确实无处可去，自己这点小修行在外面也不知道混不混得下去，成洹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对，始乱终弃是不对的。”她郑重地点头，“我真是太坏了，请让我将功补过。”
    话音刚落，莲初就被成洹拎着领子提起。
    “你干嘛啊？”
    “夜深了，该歇息了。”
    “哈？”这么直接，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啊。
    被放下的那一刻，莲初看见外面夜色深沉，繁星如河。
    “青音，带她去找个房间。”
    “是。”青音低下头，脸上微微发红。原来上神知道他在偷听啊。
    青音和莲初站在成洹关上的房门外。
    莲初看着星河里数不尽的星子，直到青音叫她：“跟我走吧。”
    “呐。”她开口唤住他。
    青音回身，她若有所思地笑：“你家主子真有趣。”
    “上神他对你很特别。”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却再没言语。
    屋内，成洹独坐良久。万年来他到处寻她，没有片刻空闲。如今找到了，他的思绪却既是混乱又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