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钿

21 一寸相思一寸灰(上)


莲初醒来时是清晨时分,微弱的光线散在她的床头。她身子沉重难言,挣扎起身推开窗,屋外一片水晶世界,依稀可辨清岚携着飒飒细雪倾尽一生拥抱大地。
    真是不论走到何处,都是冬天。
    她望着旷远冰原,心若死灰。这一梦,山河遥望,恍若隔世。
    一切原这样的,她若早知她是羽素......是她招惹了他。
    圆滚滚的三生从窗外蹦出来,使劲把头伸到窗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上神你醒了!天姬你醒了!想起来我了吧?”
    下一刻一只纤瘦的素手按下三生的脑袋,那手的主人是刚从里屋出来的小孟。她白发高高束起双
    臂袖管上绾,仿佛凡间女子洗手作羹汤的模样。
    “说了多少次走门,不知道自己矮啊。”
    羽素记起一朝宴饮,那个坐在十分尊贵座次的孩子。一双大眼睛里分明闪着光彩,表情却冷淡至
    极。人影幢幢觥筹交错之中,他孤身寂寥,还有故意显露的傲慢。
    大约这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一个孩子,她是这样想的。
    三生瘪嘴扭头,向门口移动。哼,不知长幼尊卑的女人,他的年纪不知比她大了多少,何况他是
    天生神石,原本是肩负着补天的神责,而她不过一介凡人死后所化。
    “走得这样慢。”小孟抄起桌上的瓷碗砸向三生,“又在心里念叨着你的尊贵了吧。”
    羽素看得一惊,毕竟三生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小孟此举显得像是虐待孩童。
    三生一抬手稳稳接住瓷碗,白了小孟一眼。
    “笨蛋笨蛋笨蛋。”他胖乎乎的手指扒着下眼皮做了个鬼脸,“真摔碎了又要打我。”
    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真是令人咂舌,羽素靠在墙边安静看戏,一面也思索着如何以忘川河水为
    镜。
    听闻先离世的人若是想要等待心上之人一同转世再续前缘,便得在奈何桥下忘川河中静待千载轮
    回。河中魑魅魍魉人鬼孽障不可尽数,斯人不但要忍得污秽袭身侵骨之痛,还要百次千次看等待
    之人自桥上走过。
    若以忘川河水为媒介施法圈出水镜,她便可尽观成洹在人世之景。若是她沉入河底,便可见他自
    桥上走过。
    无需计较,当真合算。
    只是眼下她在这不知何方的冰原,身边只有三生和小孟。
    小孟夺过三生手里的瓷碗入里屋盛了碗汤出来递给羽素。原本无色的汤水在羽素手中浸染点点如
    血嫣红。
    “上神原是为姻缘所困而封印记忆?”这一个问句,小孟语气平缓恍如陈述已知的事实,“这一
    段姻缘已刻入上神骨血,难舍难分。”
    羽素垂眸看碗中妖艳的花绽开在净水之中,有生命般逐渐蔓延,她竟觉得碗壁上的青花也被勾撩
    的隐约流动起来。
    孟婆的汤是让人忘却前生的,可她的前生即便是波澜不惊中透出的丝丝血痕,她还不想忘。
    三生奋力的踮起脚尖推一下羽素手里的汤碗。
    “快喝吧,这是助你恢复气力的药,不是孟婆汤。”他挠挠头,“虽然是小孟做的,但不是孟婆
    汤。你不要看她这么凶,只要是她做的,连药都很好喝。”
    他纵然活得长久,却是孩子一般性情。羽素浅笑,喝下汤药。
    果真如他所言,是世上难得的甘美。
    羽素谢过小孟和三生,目光瞥向屋外漫天雪花,“不知此地是何处,如何回忘川河?”
    “你去忘川河做什么。”小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上神大人却让她不能不
    管。
    羽素眉眼恬然,目光流连于瓷碗青花之上,三言两语娓娓道来她一生一世痴念挂牵。
    “我害他受了许多苦。他要往生,我不敢去寻他,也无法不理他。能够看见他的忘川河,实在是
    个好去处。”
    小孟于奈何桥上制汤这样久,收过的往生铜钱数不胜数,挣扎不肯饮汤的人也有许许多多。她一
    次也不曾在意,这不过是她的一个差事。
    此番,她却蓦地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方才给羽素服下的是忘魂的汤药,她此刻的心情会好很多。
    “你贵为上神,是多少人不可企及的尊贵,何苦呢。”小孟也瞥一眼窗外,此处雪不带寒,暖不
    融雪,“不说后事不可预料,光是等他万载已是难事。”
    羽素净瓷样的脸上无甚表情,凝水的眸里似是空洞又似填满过往云烟。
    她面上平静,紧绷的下巴却透露出她的情绪。菱唇微动,勾出细小的弧度:“等得的。”
    成洹等过她万年,她又如何不能等他。
    万里冰原,恍惚春暖。
    小孟看看皱着眉头的三生。他极爱雪,却天生畏寒。遇见这片冰原时,她第一个想起他。这片温
    暖的冰原,是最适合他居住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一向与他打打闹闹,动起手来也不含糊。她就是想起了他。兴许是因为
    无论是因妖石之名受人敬畏,抑或因姻缘之事得人青眼,她初次见他时,他不爱笑不爱闹。真不
    像个孩子。可偏偏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孩子
    倘若三生堕凡,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这臭小子在人间逍遥,定要将他捉拿回地府。
    大约这份心情也有相似之处吧。
    “随你如何。”她将窗全部打开,微风携雪,“我带你去便是。”
    出了门,羽素才发现内里装饰如平常人家的房屋原是一处茅草屋。冰天雪地里天地四合,这好像
    山野人家的小屋格外惹眼。
    “上神,上神。”三生肉乎乎像个小馒头似的小手拉拉羽素袖管,眼里亮亮的,“上神你也喜欢
    茅草屋吗?我最喜欢茅草屋。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这是幼安的词,溪上青青草。她时日混乱算不得日子,也不知楚溪边的雪是否化了,是否也有青
    青新草萌芽。
    也不知青音如何了。
    羽素低头问笑着的三生:“既要溪上青青草,为何要住在这冰原之上?”
    一片雪花堪堪落在三生鼻尖,不为他的体温所融化。
    “因为,三生喜欢雪啊。”他飞快的偷瞟一眼正极目眺看远处的小孟,不单为了这奇景,还因为
    这是孟姐选的地方啊。
    孟姐虽然不温柔不体贴不贤惠,但他还是勉强很喜欢她这个姐姐的。对,他就是这么宽宏大量的
    孩子。
    三生的动作全落在羽素眼中尽管她的嘴角没有弧度,但她笑了。小孟于他正如这温暖的冰原。从
    前他冷淡不是因为在宴席之上,如今他可以做个孩子亦不是因为此时是在私下。
    小孟招呼羽素跟她走,三生则拉着羽素向前。
    “上神,忘川河离这里不远的。我不愿你入河,可我看过那么多姻缘,也知道此事非我可以插
    手。所以你也常回来看看我们好不好?”
    行不过百尺,羽素知道这冰原与忘川河相距果然很近。忘川河在下,冰原在上。这冰原竟是忘川河上的苍穹所化。冰铸的阶梯回旋九曲,连接起两处极为不同的所在。
    一步步向下,回首间她看见水玉般的冰面之下是厚重的浓云。阶梯不知何时变成灰色砖石垒砌而
    成。偶尔有细小的赤色花朵自夹缝中伸展躯体,给人如坠地狱之感。
    那冰原是天界物法典籍中不曾记载的地方。
    “上神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三生懂得旁人的缘分不是他可以干涉,但还是默默希望这位只见过两三面的姐姐不要沉入忘川河水,哪怕她还可以出来,但到底会损伤基本,“冰原里还有好多我想告诉上神的好玩的事,上神不如留下来吧。”
    小孟俯身掐下一朵接引花,随手掷向忘川河。
    那花离河水还有数十尺时有浊气缭绕盘卷而上,将其携入河水。
    “上神三思。”她白色长发尽数放下,有风卷起纯白的波浪,“河里的可不是善类。”
    羽素还是执法天姬时就懂得一个道理。即便拥有身处险境全身而退的能力,世间也绝没有纯粹的
    勇敢。倘若有,那么一定有一些东西将勇敢者的双目蒙蔽。
    她当时以为凡障目之物皆不可取,如今她方明白,没有什么不值得。
    “多谢提醒。”她理好耳边碎发,拾阶向下,步入她的贪嗔痴念。
    奈何桥上。
    羽素一袭白衣立在桥边石砖之上,正如她名字一般的素白羽翼垂落一地。
    在亘古寂静的岁月里,站在她脚下灰砖上的人或悲戚不可言,或决然无所恋,静湖一样的只她一
    个。
    一旁盛汤的少女正欲上前询问,被小孟一个眼神阻止。
    不合时宜的,羽素想起险些妻河的阮瓷。
    命数。成洹想得还不够深远,这才是她的命数。命中注定,他们谁也放不开谁。
    当年临河阁楼上,成洹代她救下阮瓷和那丫头。倾身坠河时羽素有个荒唐的念头,她虽不是妻
    河,可也会有成洹相救?
    河中有混沌的千百只暗影伸手接她,眼见她与河面即将相贴。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飞影掠过,将羽素携回桥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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