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钿

20 胭脂香褪青花易冷(下)


羽素席地坐在木质长廊,长廊外是雾霭重重,平日清明的景物此刻都朦胧蒙尘。
    这是她宫中极隐秘的一处所在,四角构造奇特,略一施术便可形成屏障尽隐踪迹。儿时她曾带黎
    唐来过,他大概也不记得。
    在这里时间流动缓慢,她可以任意发呆,任意回忆和成洹之间与他们无际寿命相比那样短暂的过
    往。她甚至不能称其为过往,因为他扔下她的狠绝,只是前日,历历在目。
    “成洹......”她极认真地念出这两个字,自己的声音落在耳里莫名的怪异。
    施了术的走廊没有尽头,一眼望去似乎他会从某处走来。
    然而只是妄想。
    羽素忽地起身,有人在结界外徘徊。
    “小素。”是黎唐的声音,“让我进去。”
    他极少以如此平静的语调与她说话,她竟有一刹那的慌乱。整顿心神,她开口:“我很好,你无
    需担忧。”
    界外黎唐静默半晌。
    他何曾问她好与不好,清明如她,现今糊涂至此。一番动情,当真伤她许多。
    羽素知晓他尚未离去,也知晓他不会硬闯。她抱膝而坐,清风吹不散雾气,咒术掩不了溪声。
    “哥,我适才忆起从前曾带你来过此处,我以为你不会记得。”
    这个皇兄从来只爱听她叫他“哥哥”。他虽是闲云野鹤的人,脾气却执着得很。碍于礼数,她便
    只私下如此唤他。
    说起执着,上界哪一个不是如此,只不过以前她不爱过问这些事。长长久久的岁月里,谁都会有
    一段过往。
    凡人以为仙神自在,了无挂牵。其实不然,因为活得太过长久,他们更不易动心,亦更无法忘
    情。
    能得圆满是最好,得不到圆满的也好在个个演技上乘,可以装作安然无恙。
    做不了戏欺不了己的要么堕入轮回,要么不得好死。
    羽素这边云雾朦胧,黎唐那边青空无云。
    他的目光流连在砖瓦屋檐之上,看不见他最疼的妹妹。
    午时的撞钟混沌之声从西北角响起,那里的殿宇是倾贵妃的居所倾惠宫。
    “小素,你可知你在自己宫中呆了多久?”
    羽素模糊计算,结界中时间缓慢,她便不留心计较。细细算来竟有五日。
    三天姬失踪五日,天界不会闹翻天了吧。可外面静得很。
    她唇角勾起微哂的弧度,成洹呢,可曾想过要找她?
    “不过五日罢了。”
    她原是可以这样自私的,她本以为即便遍体鳞伤也会视维护天规决断公平为上。那不过是因为她
    不曾伤过,如今是不同了。
    黎唐委实是她最好的哥哥,隔着层层屏障也懂得她的心思。
    “你知道你这样像是个凡间的姑娘家闹脾气。”
    若小素能像平凡的女子那般得个好姻缘,他自然开心。可她偏偏是像平凡女子般为人所伤了。
    “倾贵妃托我带你去她宫里。”
    母妃,竟然知道这事了。她最见不得她伤心。
    也是,外头没起什么风波,大约是母妃庇护。
    羽素挥手解除结界。
    “是你告诉母妃的?”
    “你许久不与我同去倾贵妃宫中。”黎唐打量羽素气色无碍,只是添些愁容,“你当你母妃是个
    傻子吗?”
    羽素苦笑,母妃一向心思细腻,也许她今日不过在成洹处吃些小苦便不可承受也是继承了母妃的
    性子。
    “走吧。”她背向黎唐,身影萧索,“去晚了,母妃又要担心了。”
    她以为她坚强,其实她最是纤细。
    此去便与母妃辞别吧。这个念头用上她心间,她竟一下平静,忘记成洹非一时可以办到,也许她
    可以以一种无须忆起他的姿态度过漫长的岁月。
    倾惠宫,四角张扬朱墙碧瓦,汉白玉的台阶两旁立着十六支雕刻精细的玉制宫灯台,处处透着天
    帝对此宫主人的宠爱。
    以封号为宫名者,自混沌开天地以来也是少有。确然,天帝因倾贵妃不愿为后而无后,倾贵妃实
    则掌天界后宫大权,倒应了下界所言“男主外,女主内”之言。原本君王比平民更难专情,天帝
    又不是一般君王,能够如此却是宝贵。
    局外人只知天帝与倾贵妃鹣鲽情深,却不知当初为了相守生生世世他二人付出了多少代价。
    进入宫内转至内堂虽仍然辉煌不可尽言,但类似花瓶茶具一类装饰皆是淡雅宁然之物,放在宫内
    不显不合,倒有音律跌宕起伏之感,可见倾贵妃蕙质兰心。
    “几日没来,母妃宫里怎么感觉又不同了,想必是父皇着人修缮了。”羽素施礼,看向桌边容貌
    端丽的温柔女子。
    那是倾贵妃,她的母妃。
    倾贵妃轻轻蹙眉:“我最不爱这屋里的装潢,可你父皇偏不听我的。”
    正值夏末,屋内置有冰盘以风轮送风,凉爽得很。屋外蝉鸣声嘶力竭,这是此生最后一曲。
    黎唐收起折扇笑道:“除去朝堂大事父皇不听命于贵妃,大约也就这一件父皇想以此显示对贵妃
    的爱护之情了。”
    “皇兄说得对,父皇宫中虽已无人,可也怕外面的人揣测圣意胡说八道。”羽素手执桌上一玉
    杯,触手生凉。凉意透过掌心潜到心头,她尽力弯了唇,“母妃也知道父皇的意思,只是爱和我
    们说笑,传到父皇耳朵里,不知该怎么委屈着来缠母妃了。”
    “你父皇又不是孩子。”倾贵妃掩唇一笑,能与天帝走这一生,是她之幸。
    羽素现下最让她忧心,她没多少人情经历,一向所为都是秉公执法,如今也遇到自己的情劫了。
    身为母妃,她无能为力。她想开导她,却深知这孩子的心性不是开导得通的。
    “倒是你这孩子,还要消沉到几时呢?”倾贵妃思量许久,试探开口,“你和成洹在一起日子不
    长,他寡情之名六界皆知,你何必为此沉沦?”
    有些事不是时日不长便可以轻易忘怀的。羽素一直紧握玉杯的手松松放开,眉目间是坦然的模
    样。
    “夏末了,皇兄的净心渚是否也已经残荷黄叶?”
    黎唐心头一凛,眼中是羽素仿佛释然的侧颜。
    “皇兄若是不介意,羽素愿意在净心渚开上百年。”羽素指尖轻撇过眼角湿润,“母妃,我从前
    不知世上有这样让人难以割舍的情意,如今不想知道却是不能。我曾审判过擅闯天界的花妖,她
    说她来寻命定之人。成洹不是我命中之人,却是我命定之人。”
    在隔溪台时,成洹在她额间点下一枚莲花钿。她和他之间,只剩下这枚花钿。她愿化身为莲是否
    还暗藏了希冀成洹来寻她的痴念?
    他为她练习绾发,今后他身边还会有其他的女子长发如漆得他柔情。
    思及至此羽素难免伤怀,她不曾在他人面前落泪,这一滴便是许多。
    要毁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神明最好最快的方法,大约就是给她一个不可得的心上人。
    从今往后她还要落更多泪,都不是他们可以相助干涉。
    倾贵妃双手握起,唇角紧抿。她以为羽素伤情,不料羽素竟要隐遁神识暂匿于天地之间。
    她最倔强,既然开口,就是无可挽回了。
    可她是她的母妃,不能不问这一句。
    “你当真决意如此?”
    羽素缓慢地点头,清泪自眼下流至唇边,她似乎并没察觉。
    “我未必有多难过,只是无法再像从前一般了。”
    她若能像凡人薄情,该有多好。
    那年春日盛景,天朗地清,垂柳拂水。她遇见他孑然独立。那天凭窗暖阳,棋盘上黑白分明,年
    轮蹁跹,他说为她而来。她以为金玉良缘,原不过痴人说梦一载黄粱。
    她不信一见钟情,不信一眼万年。如今遇到,才知道有些人可以一眼爱上,有些事万年难舍。
    是她骄纵任性触犯成洹逆鳞,如同芷瑟所言有眼无珠不知进退。
    她最心痛不是与成洹分开,而是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倾贵妃将此事诉于天帝,盼望天帝可加以劝阻,天帝却沉吟半晌便点头答应。她只好暗叹这父女
    俩正是一个脾气。
    倾贵妃也是过来人,情深不悔的道理她是懂得。她私下想过,若她是羽素,也定不能再安然度
    日。但以母妃之心,她不愿如此。
    施术前倾贵妃赠羽素一咒,情消之时羽素便可回化本身。她想百年太久,羽素若一时意气,还可
    以挽回。
    她没有料到,这一咒困住羽素那多余的九千九百年。
    黎唐素来不愿多与上界走动,自此除去四处寻莲便不再离开净心渚,守着羽素守着菡萏开落。仙
    神几乎淡忘有这样一个天帝之子,新晋的更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只是那盏离朱亭最近的千叶莲花从未开过。
    每及日落,黎唐总会想起那年入凡。也是黄昏时分,江南水乡,有女子行舟分莲而来。她没有倾
    城的颜色,只是简素的美意。
    他嗜莲如命,也许因此。
    一个身为皇子,把自己活成了小神。一个身为天姬,把自己活成了莲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不得安生。
    待到万年后的一次逢魔,从未开放的千叶莲花于夏风中妖娆,命运的轮·盘才再一次开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