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尘埃

62 太过悲伤的梦(二)


从公公房里一出来,钱小冬就往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企图找到自己还没有看见的父亲或母亲。
    在二楼阳台的那个房间,她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眼睛也早已红肿,那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把眼睛哭成了那样,他看见了钱小冬一愣,然后赶紧抹抹自己的眼泪,用身为人父镇定而威严的声音问道:“回来了”
    钱小冬点点头,父亲也跟着点点头,绕过自己就走开了。
    她弟弟钱小夏一边抽噎着,一边走到自己面前,姐弟两面对面相视,钱小夏抽噎着还在大喘气,被钱小冬一看,又止不住的哇哇大哭,钱小冬抱住他,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想要给予彼此安慰,却又自身难保的陷入无止境的悲伤之中。
    等钱小冬再次走进婆婆的房间时,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是姨妈和自己的母亲。
    母亲的表情较为平静,而姨妈的鼻子和眼睛早已经红肿了,她一边拿着纸巾擦着自己的鼻子,一边强装出笑容对钱小冬说:“坐一下吧小冬,让你婆婆再好好看看你”
    三个女人安静的坐在婆婆床边,婆婆皱着眉头似乎被抹平了,此刻的面容是如此安详而平静。
    钱小冬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她比之前稍微瘦了一点,下巴的线条细了一些,脸色是那么苍白,但是她看起来确实很年轻,她跟姨妈相差两岁,但姨妈已经拥有了这个年龄层该有的一切岁月痕迹,她的母亲却没有,她长相秀气,身材高瘦,婆婆以前就说她,年轻的时候看上去早熟,十八岁人家就说她二十五岁,可到了三十五岁了,看上去还是二十五岁,现在四十几岁了,还是个孩子一样的脸。
    她穿着淡绿色的衣服,钱小冬对绿色从骨子里面的喜欢,应该是受母亲的影响,她喜欢买任何翠绿色的东西布满整个视线,她的衣服也总是这样素净的绿色,搭配着她的身材和脸蛋,显得更加干净。
    姨妈突然开口说:“没想到这一天就来了,我们曾经说过,如果老妈离开我们了,我们要一起送她,我很感激你这个时候跟我在一起,如果你不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妈面无表情,但是一颗眼泪却从脸颊掉下,落在褐色的床单上,她微微抿起嘴角,露出一丝自然而窝心的笑容,说道:“对啊,好在我们都在”
    姨妈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在珠海的日子吗?我一直记得第一次,我们一起在顶楼的阳台上聊天,我跟你说起了老爸,老爸对我很严肃,但是每次一看见你就笑的很开心,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小时长得那么可爱,成绩又好,老爸就很后悔当初为什么送走的是你而不是我,后来老爸要把你接回来,但你那边的家人不同意,当时老妈好伤心。当年你被抱走的时候,老妈没在家,她出去做农活了,爷爷叫了你家里的人把你抱走,老妈一回来听说你被抱走了,哭闹了好久呢”
    母亲点点头,又一滴泪花掉落在床单上却又迅速消失不见,她依旧保持着那个笑容,说道:“是啊,不过我也一直羡慕你,能在老妈身边长大,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不知道谁剥夺了属于我的幸福,到底是谁呢?”
    听到老母亲这样说,钱小冬心里也问:到底是谁剥夺了属于你的幸福,又是谁剥夺了属于我的幸福?
    姨妈道:“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吧。”
    母亲说道:“祂帮你们都安排好了,却忘记帮我安排”
    对了,姨妈和公公婆婆都是一辈子的基督徒,特别是婆婆,她是当地出了名的虔诚教徒,也因为身为他们万能的主所保守的教徒,所以公公和婆婆从年轻时就一心向善,时常去到教堂里头比较贫穷的兄弟姐妹家里给予人家帮忙,资助物资和金钱,这是他们这几十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所以婆婆的去世才会在整个教会乃至当地引起那么大的反响。
    但生活在这样的基督家庭里头,母亲却并非他们的本教信友,她是一个无信仰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信仰自由者。
    她不否定有主的存在,也不否定有任何鬼神的存在,可是她从来不向他们祈祷,不向他们求救和跪拜,不管婆婆和姨妈如何引导,母亲都不为所动。
    而母亲在同意跟父亲结婚时提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婆婆不可以干涉她的信仰,也不可以决定以后小孩子(就是钱小冬和钱小夏)的信仰,以后小孩子的信仰由他们自己选择。
    婆婆答应了母亲的条件,但是当钱小冬和钱小夏来公公婆婆家玩的时候,婆婆也时常趁着母亲不在,而偷偷跟他们灌输万能的神会如何帮助人们渡过邪恶的人世间,走向永生的天堂。
    可让婆婆失望的是,钱小冬几乎遗传了母亲所有的敏感、固执和对思想自由的追求,她偶尔会跟婆婆去教堂玩,也会跟教堂里头的小孩子一起唱诗歌,可是这一切对她来说只是好玩而已,从来不是她的信仰。
    在她稍微大一些,可能十一二岁的时候,婆婆就有一直问她,愿不愿意入教?
    但从钱小冬有意识开始,她就知道这不会是她所要的信仰,她渴望有一个东西是她毕生追求的,却无法接受自己永生都要被某物限制,这是她永恒无法解决的矛盾点,她渴望有一个可以永远让她停泊的地方,却害怕被束缚。
    她钟爱独行,却害怕孤单。
    于是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她就会摇头说:我不会入教的。
    她的弟弟稍微好一些,他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教堂里度过的,钱小冬从小就不爱出门,去教堂什么的,都是每次推脱不过才勉强答应,但钱小夏从小就爱跑,教堂里头小孩又多,所以他倒是很喜欢去教堂。
    教堂里头的环境是非常好的,小孩子很懂礼貌,大人善良而宽容,对待所有的孩子都一视同仁,而且都非常懂得跟小孩子说话的方式,而且教堂里有唱诗班,还会培训钢琴,所以从小混迹教堂的钱小夏,在才艺方面要比钱小冬好的多,不仅人更开朗,还会弹钢琴,从小练习唱诗歌,也练了一副好嗓子。
    他从小反应很快,所以很小的时候,婆婆就把他抓上台去给牧道人当翻译,牧道人都是年纪比较大的长者,而听道的也往往是当地的居民,那么在讲道的时候一般都是讲广东话,但为了照顾一些少数的外地人,嫁过来的媳妇或是过来打工的人,所以需要一个翻译,就是牧道人说一句广东话,你就要翻译成普通话。
    这就很靠反应能力了,在这样的锻炼之下,钱小夏不仅反应力、听力和表达能力被锻炼比常人高,而且一口标准的国语也算是最好的附加奖品。
    也因为教堂里头干净良好的环境,所以钱小夏的童年不像钱小冬一般总是充满了压抑和敏感,他不会像钱小冬那样总是在乎着母亲到底多冷漠,因为他更多的时间总是用在了跟小朋友玩这件事,反而母亲不爱管他,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玩,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相当好的事。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钱小夏,思想单纯,为人善良纯净,虽然聪明灵敏,多才多艺,但心地纯洁,从来没有什么歪歪思想或是肮脏的念头。
    但是说到信仰,钱小冬曾经问过钱小夏,是真的信仰,还是习惯性的觉得应该把它当成信仰?
    钱小夏说他也不知道,但不管是不是信仰,他都会经常过去,因为在里面让他觉得世界很简单,没有什么勾心斗角,没有什么攀比嘲讽,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永远活在这样干净的地方。
    钱小夏一说此话钱小冬就知道了,他的弟弟长大了,在外面的世界也受到了一些挫折,可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她的弟弟生活的地方,永远是一片干净的净土,如果要让钱小冬用自己的自由为弟弟圈起一块净土,钱小冬会毫不犹豫的答应的。
    就在这么一个信仰不合的家庭里,公公婆婆和姨妈依旧深爱着母亲,母亲也深爱着公公婆婆和姨妈,或许这就是包容的力量吧。
    钱小冬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永远无法爱父亲,有时候钱小冬会偷偷想着:难道是因为不爱父亲,所以才不爱自己和弟弟的吗?
    一个爱母亲胜过爱自己的人,为什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这是一个永恒的,无解的题目,对于钱小冬来说。
    姨妈眼眶又红,再度溢出眼泪,她捏着手里的纸巾擦了擦,说道:“当年老爸走的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不知道失去父亲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老爸走的一定很不安心,如果当年老爸没有离开,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一样”
    这么多年以来,姨妈和母亲都敬公公为父亲,她们也像爱着母亲一般的爱着公公,可是在她们内心最底层,终归还是放着亲生的父亲,母亲对于亲生父亲没什么印象,可是从小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的姨妈,却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的父亲。
    她今生最遗憾的事,就是父亲走的时候她还不懂事,那个时候还不懂得悲伤,所以之后每每想起来,她都会红了眼眶。
    当然,姨妈所说的结局母亲当然懂,如果他们的父亲当年没有走,那么母亲就不可能为了买一份渴望中的自由,而卖掉了自己所拥有的自由。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这句话换成了母亲来说,伴着长长的一口气而叹出。
    钱小冬静静的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零距离的接触母亲的过往和内心,她甚至有一些羡慕姨妈,因为母亲的过去她都有参与过,她了解母亲比任何人都多,母亲爱她,也不比任何人少。
    在她还没有出现的当年,母亲的经历、姨妈的经历以及婆婆的经历,都深深的勾着她一颗心,她很想多了解一些东西,了解这个当年庞大而团结的龙虎门,了解母亲和姨妈的亲生父亲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更想了解婆婆这一生所经历的一切。
    嫁给一个原本自己不爱的人,然后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生下了两个女儿,之后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而丈夫英年早逝,让她一夜间失去了一切,只能靠自己瘦弱的双臂去为自己和剩下的女儿谋生计,之后遇到了当时还什么都没有,除了同样有两个孩子的男人,然后跟着这个男人拼搏出自己庞大的家业。
    他们的一生,堪比任何伟大的巨著,这如此真实的一切,竟然出现在钱小冬这平淡的生命里,这一切离她那么近,她却没能亲生经历,她时常会因此而懊恼,为什么自己不能早一些出生,陪伴他们经历这一切,而让自己生存在现在的时代,离母亲那么遥远,生活里平淡的只有孤独,什么都没有。
    钱小冬觉得自己还不够能量,如果她有足够的能量的话,她应该把她们的一生,几代人的一生通过文字记录下来,可是对于那个时代她一无所知,她贫乏的就像枯山上的一棵草,在整片山峰浩浩荡荡开满绿荫时还没被孕育出来,等它被孕育出来时,绿洲已枯,变成了荒山一片,它看不见茂盛的山峰,光凭着道听途说,还没有能力凭想象还原这一派苍翠。
    她害怕在她的笔下,葱劲的山脉变成了普通沙丘,所以她宁愿让这一片山脉燃烧在心中,翠绿在脑海,也不愿被世俗所破坏。
    假如有一天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能量,她第一件事,就是用尽毕生所有能量,将婆婆他们的一生,还原给后人。
    她很少做同样的梦,唯一有一个梦境时常反复出现,在她迷茫或是被孤单折磨的无法自拔时。
    她会梦见自己变成了姨妈,然后陪伴在母亲身边,陪着她经历一切的事情,在她难过时给予安慰,在她迷茫时有权利责骂,在她害怕时给予保护。
    甚至在她企图用自己的爱情自由换取养父养母那边的养育责任时,果断的告诉她不可以,然后在她如此冷漠的对待自己的孩子时告诉她不应该。
    然后母亲像依赖姨妈那样依赖自己,像深爱着姨妈那样,也深深的爱着自己。
    对于钱小冬来说,这是一个太过悲伤的梦,梦见母亲也深深爱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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