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穿过一连串的隧道后,气温倏地变得凉快许多,遥远的山巅上还淡淡地残留着些许阳光,渐渐地,大片大片的云朵聚集起来,微弱的桔光褪去,车窗玻璃上开始出现雨滴。大巴司机打开雨刷,预示着雨势渐起。
这是山城独有的美,尤其在春夏之交,往往出门时还是大太阳,走到半路便降下一阵好雨,待到了目的地,又是放晴的景象,太阳就像没事人似的照旧悬在当空。
独特的天气造就独特的山水,却没能造福这方人民。每每过完年,大批年轻壮劳力就开始打点行装,随着四通八达的铁路线,去往国内各个大城市打工挣钱。而他们这一走往往要等到下个除夕到来之时方能回来。徒留空空荡荡的山城,偶尔想走亲访友的也多数只能看见他家老人或是孩子在家。
可山城并不寂寞。到了三月下旬,那些大城市里的游客们便纷至沓来。不论是云遮雾绕的山间,抑或是泉水流过的山脚下,几乎都是戴着草帽、背着旅行包、踏着运动鞋的人们。他们白天在山里尽情赏玩风景,到了夜晚,则跑到城里的大街小巷寻觅特色小吃。于是,有些人就抓住这个契机,在镇上唯一的露天广场上摆起小吃摊。用竹签串着的里脊肉、水灵灵的鱿鱼丝、淡粉色的鸡柳、带着些许血丝的鸡心鸡翅,零零总总的美味在40只光灯泡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水灵诱人。但凡有客人来,就去到那金黄色的油里一过,混合着胡椒粉和香辣粉,热乎乎的香味惹得食客也不管烫不烫,拿起就吃。就算有个把不走运的烫了嘴,前面还有卖冰镇的柠檬水、酸梅汤,再不然去那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两罐可乐,或是到连锁店里要一杯芒果冰沙,味道和在大城市里的一模一样。
游客的逐年递增,大都市的生活习惯也像一阵风,吹遍了这四边皆是山的地方。为让旅游业更蓬勃发展,山里的人们也学着在高速路旁挂起“某某名人故里”的巨幅广告。将群山和山上那条流淌了千年的河水经过一番PS,冠以秀丽山河的美名,投放到各大媒体上。然而,很快人们就发现,尽管古往今来有许多文人墨客对山城大加赞赏,但对于见过世面的城里人来说,这里依然是个山野之地,即便要人来此追忆某个大人物的足迹,抒发一些苍凉之感也没有确凿的地点。于是一些机敏人就开动脑筋,把主意打到了在山里的一座古庙上。
传说这庙乃古代一位王子所造。因为爱惜这里的山水云石,王子便将这庙命名为流云寺,并在此修行数十年。后来他的徒子徒孙又在山里建了别的庙宇,就像杭州西湖边的灵隐山,山前山后香火处处,庙里庙外梵音常在。但不同的是,灵隐寺里的济公和尚已是闻名遐迩;流云寺的这位王子,是否确有其人,反正史料上是没有记载。
不过,这并不影响机敏人的规划。他首先翻修了前山最靠近大路的寺庙,改名为王子庙,让一批会动脑子、懂世面的来管理。至于年近70的老住持一灯,则连同流云寺的匾额一起被扔到了后山。
就这样,经过一番热烈的宣传,挥着各色小旗的导游们带来一波又一波游客,添油加醋搬出那个没法考证的王子。游客们似乎也愿意相信这个美丽的故事,皆跑到那传说是王子亲自种下的桃花树下许愿。红布金丝做成的许愿符挂满了枝头。但游客们的愿望似乎太多了,可怜的参天古树不堪重负。僧人们不得不在旁边放一个大箱子,和大家说:“将符放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但游客依旧我行我素。久而久之,青石板被踏出裂缝,蒲团跪坏了,墙壁弄花了,花草踩烂了,弄得会动脑子的、懂世面的天天头疼,央求机敏人赶紧想办法解决一下客流大的问题。
机敏人到底是机敏人,灵机一动,又出一招。还是依据王子的传说——他听一些专负责给孩子讲故事的老人们说,那建庙的王子当年就是在后山某个屋里修行得道的。而恰好这时,有位商业奇才在修行中获得灵感,开发出一样跨时代的产品,使得世界各地都兴起了“修行热”。这事业要是发展起来,那就可能是几个亿的收入。看在钱的份上,机敏人丝毫不敢马虎,通过招标的方式,与W市一家知名房企“同洲集团”达成合作意向,计划在今后几年共同开发后山的庙宇,力图打造一个集休闲、旅游、修行于一体的度假胜地。
消息一出,机敏人就立刻接到以一灯为首的许多人的反对电话。一灯早已习惯了流云寺清静无为的生活方式,突然听说要搞商业开发——幸亏彼此住得远,隔了好几重山,否则这个老得几乎快被时间遗忘的人真的会冲到机敏人面前,和他拼命。
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是换一种来法儿。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一灯宣布要在流云寺开办修行班,按照寺院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传统,让从未接触过寺庙生活的普通人像僧人那样进行自我修炼。按照他的设想,整个修行为期三个月,每周六上午来,周日下午回;学员们在寺庙的一切生活起居皆要遵循寺规。迫于一灯极高的声誉,也想试验一下“修行”在国内的接受度,机敏人答应了这种尝试,但他也留了后手,请两个与寺庙毫无瓜葛的人来管理。这其中,一个是年轻活力,却又少不更事的本地大学生,一个来自W市,目前在山城当报社记者的办公室白领。而那群大巴上的游客便是修行班第一批学员。
车在山脚停住,雨也跟着停了。学员们陆续下车,就见一个27,8岁光景的女人过来迎接他们。这女人身材匀称,留着齐耳的短发,加上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又干净,不由让初来乍到的人眼睛一亮,纷纷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本地人吗?”“以后是不是有事都找你”“流云寺距离这儿远不远?有火车坐吗?”等等各种奇形怪状的问题,女人忙得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样了,最后只能笑着安抚大家:“我叫岳惜如,大家叫我小岳好了。咱们先把名点了,然后再一起进山。流云寺距离这儿大概两站路的路程。”
“两站路的路程?这是有多远?只是在平地上走,还是要翻山越岭?”切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学员们就不想再关心其他事情,一个个皆仰着头试图想用眼睛去预估自己离流云寺还有多远。这时,惜如从包里抽出一张学员名单,和所有的导游一样用扩音器点名。
“俞明诚”
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老者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放在太阳穴边,向她点点头。惜如觉得很稀奇,便顺便看了眼他的职业,原来是位大学物理教授。她向对方颔首微笑了下。
然后又喊:“康秀芬!”
“啊,我在——呢。”
惜如听到是个很好听的女中音心不在焉地喊了一嗓子,于是打完勾,抬头向声音的主人看去——是个留着精心打理过的短发的中年女人,她正低头拨弄皮包上闪闪发亮的搭扣,好像是坏了还是怎的,她见她总在皱眉。终于,站在不远处的俞明诚看见了,说可以帮忙。康秀芬连声致谢,笑起时露出一对深深的梨涡。
惜如继续点名“耿建国!”
“哎,哎,是我,是我。”伴随着声音的传来,一团黑影也刚好落在名单上。然后,她就看到一根肥粗的手指,指着耿建国三个字说:“我就是耿建国。”说话的人嘴里嚼着口香糖,喷出一股说不上是香是臭的气味,直冲在惜如脸上。她本能地将身体往旁边一挪,看到他职业一栏写着“某食品加工公司总经理”,立马就想到那苍蝇乱飞,不能见光的黑心小作坊。那耿建国说起来也有意思,非要亲眼看见名字勾掉了才肯走。
惜如便有些孩子气地在旁边打了个很重的勾,接着再报:“卓玮!!!”
但连喊三声都没人接应,最后还是大巴司机扔了烟蒂,慢悠悠地走过来说:“他说自己开车过来。”继而。手指着后面的一个叫方雅桐的人说:“这个稀奇得很,电话打了三四通都没人接。你一会儿再联系一下吧。”惜如只好在两人的备注栏里打了个三角。
等名单上所有名字都点完了。岳惜如准备再给方雅桐打电话。一个穿着短裙,披着长发的女人跑过来问:“张佳芝的名字为什么没有?”
惜如翻过名单,原来后面还加了一个,因而满脸抱愧地说:“对不起,我漏掉了。”
女人一声不吭地就走回了人群。
沿着人工凿出来的台阶,众人先爬上一段山坡,接着又下坡。教授俞明诚就在后面跟自己的同伴谈起初来山城的情景。那是30年前的事,这里的居住环境相当糟糕,风景倒漂亮得很,几处古迹也很美。立刻就引起走在前面的康秀芬的兴趣。几个人便围绕风景攀谈起来。
领队岳惜如也想听,但被几个大妈缠着。问她几岁了?是不是流云寺的工作人员?她们大约看她头上留着头发,便没往尼姑的方向想,接着就很自然就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岳小姐,长得这么漂亮,结婚了吗?”
岳惜如为难地摇头说:“男朋友还没有呢?”
“哟,那可是要抓紧了。眼界不要放得那么高?”
“哪里高呀?没人要才对。” 面对这些可爱的大妈,惜如像背台词似的回答道,然后就像有无限心事似的望向远处的山上,那里还残留着淡淡地红光。天空蓝得如水一般透明,白洁的月牙已能清晰入眼。
沿着从山顶流向山脚的泉水去往流云寺,约有五公里的上行路。又爬过一个长长的上坡后,岳惜如招呼大家全体休息。康秀芬眼尖拣了块大凉石坐下,背后是丛密的绿林。她拨开枝叶向下望去,青绿色的流水从从容容地往下方流去,时不时溅起白色的浪花,拍打着青灰色的山石。空气里弥漫着野草湿润的味道和俞明诚的声音。不过和同伴的话题已经变成了学术研究。原来,他们来此还有个目的就是完成一篇学术论文。康秀芬听了好长一阵,只知道这个研究可能对未来科技有很大的帮助,但至于是什么帮助,会不会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产生深远影响,她不知道,只是佩服他们眼光,竟想到来这里写论文。
“大学里倒什么都齐备,可杂七杂八的事太多。我也在大学里呆过,又要给本科生上课,又要带研究生搞课题,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研讨会,交流会。想到这些头就大。”康秀芬说到这儿,猛地打开手上的折扇,两边的鬓发在扇子的带动下迎风扬起。
“这正印证了一个道理,但凡事物都有阴阳、正反两面,彼此不能离弃。要接受就必须一起接受,要舍弃就必须一起舍弃。”俞明诚他们笑着说。
“咦,怎么好像说到哲学上了?”康秀芬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皱着眉笑道,“这是在证明那句话吗?哲学是一切学科的基础。”
俞明诚笑了笑,眉眼间流露出并不大认同的神情。“难道你没发现这世上的事物本来就是相通的?数学家笛卡尔就曾用数学理论来解释‘学习得越多就越发现自己无知’这句话。就好比一个圆圈,圈内是你获得的知识,圈外是未知的领域,当圆圈越大,圆周就越长,它的边沿与外界空白的接触面也跟着越大,未知部分当然就显得更多了。事实也基本如此,说到底,这个世界太大太复杂了。”
惜如听了不由地真在脑子里画了个圈。她站在圈子里面,圈外是广阔的未知,隐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
“呵,照教授这样说,可能到灭亡的那天,人类都无法确切知道世界是个怎样的存在?这可能吗?” 人群中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用长而粗糙的手抬了抬金丝边眼镜,问俞明诚。
俞明诚清了下嗓子,态度坦诚而认真地说:“可这也许就是事实。在物理学上,目前只能解释仅占宇宙成分4%的已知物质。还有96%由暗物质和暗能量构成的成分至今还藏在未知的阴影里。更尴尬的是,未来,物理学可能将迎来一个没法解释的新时代。这倒不是说人类不够聪明,而是有些现象根本没法解释。”说完,俞明诚的同伴也极为赞同地点点头。
但金丝边只是轻轻一笑。“教授到底会说话。不是有句话吗?‘存在既合理’,怎么可能有根本没法解释的现象存在?幸好这回答是出自您,即便是错了也是有道理的。”他的笑声和话语满含着质疑和轻蔑的意思,让长者们听着暗地里都很不舒服。
这时,康秀芬从后面走上来,对俞明诚讲:“说起来,现在的教授也不好当。学生一代比一代难教,才知道一点点东西就狂得好像窥探到整个宇宙的真谛。难道没听说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哦,是了,才知道一点点知识的人说不定还不曾接触到这么深奥的文字呢。”她说着,正好走在金丝边和俞明诚两人中间,便有些还以颜色的意思,很蔑视地瞥了前者一眼。
觉得受到轻视的金丝边立刻抬了下眼镜,冲康秀芬说:“我知道这两句,是出自《老子》——”他话说到一半,才发现中了别人的计,待想再辩,就听走在最前面的耿建国大声向他抱怨:“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安心走路了。一路上就听你们叽叽呱呱,像青蛙似的聒噪得不行。”金丝边只好暂先忍下这口气。
在走过最后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道后,流云寺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但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了大家的去路。要想过河,就必须穿过一座横挂在两崖之间的竹桥。桥下,响亮的水声加剧了人们恐惧。岳惜如忽然意识到该是自己做些什么的时候,于是第一个跳上去,踩得桥面“咯吱咯吱”一阵巨响,然后再对岸笑着高喊道:“大家不用怕的,眼睛只管往正前方看。”
几个大妈大爷觉得不能输给一个年轻姑娘,便也踏上桥。紧接着,俞明诚也跟了上来,然后是一群年轻男女。金丝边眼镜也准备过河,身旁的张佳芝突然“哎哟”了下,坐倒在岩石上不停揉脚,呲牙咧嘴说:“我扭到脚了,快喊岳惜如。”金丝边眼镜见是,忙从包里拿出一盒药膏,说要是再不行,就让岳惜如喊医生来。
张佳芝感激地接过药,一边就埋怨起修行班没把服务做到位,害她走了这么长的路。金丝边眼镜听了,深有同感。张佳芝擦完药,摘去墨镜,问他:“你叫李杰吧?我刚刚听到岳惜如叫你的名字。你为人真仔细,连这些小事也想到。”
大美女直接叫出自己的名字。金丝边害羞起来,扶了扶眼镜说:“算是职业习惯吧。”然后递给张佳芝一张纸巾,让她擦手。他见她的行李又笨又重,便说帮她提到庙里。张佳芝仿佛平生头一回受到如此关爱,一个劲说谢谢。
太阳一点点落下,明月缓缓升起。山里突然安静下来,藏在草丛、树林子里的虫鸣声渐渐响起。让人不由想到“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在庙里吃过第一顿晚饭,学员就由几个少年老成的僧人领着见住持。流云寺的院落既多又深,弯弯曲曲的小路一条接一条,两边都植着各种奇花异木,有叫得出的,也有根本没见过的。身为庭院设计师的康秀芬兴奋异常,时不时就凑到一株植物跟前细细观赏。而对于那些不了解园林花草的来说,这院子也算不上无趣。穿花度柳,只听和尚说了句“到了”。就见一棵已能成荫的绿树背后有一座白墙黛瓦的屋子。真是曲径之后见清幽,花木深处遇禅房,此情此意,如同诗上写的。惜如转过头想找个人分享,可怜并没人有相同的雅兴。大家爬完了山,又在这寺院兜了好多个圈子,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进房里就都围在风扇前,嘴里只嚷“热啊,热”,丝毫没注意到盘腿坐在上面的住持一灯。惜如睃眼望去,他两边还各坐一排和尚,与主持一样,都微闭着双眼,神情庄重肃穆。仿佛和学员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被放在同一屋檐下。惜如自觉这也是好笑。
待学员们都坐定,没有人再出声了,一灯才开口说话。不过开场白比惜如的欢迎辞还短。只说,修行参禅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与易之间,关键还要看在座的心态。若是想要达成某种目的,流云寺什么都给不了。若是带着一颗小学生般的心来,流云寺倒是有大智慧供大家索取。这话说得玄乎又富有禅意。反正大多数学员从房里出来时,脸上都露着茫然的表情。这时,远方的阁楼上传来阵阵钟声,声音之悠远清扬,伴着安宁的氛围,久久盘旋在古刹上空。
见完住持后,便是给学员分派住宿。但在临去时,惜如突然推脱起来,谎说自己有点事要办,想让小柔自己去。但看见小柔一口答应,她便马上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出卖了这个全无心机的姑娘。
原来,为办好修行班,一灯和僧人早早地就将僧房腾出来,将两栋相对而立的楼重新粉刷了下,还破天荒地通了网络,安装了空调。但之前惜如来看过之后,仍不免为其简陋而担心。因为,这里的每间房既无电视也无冰箱,说是有网络,信号极不稳定。即便有空调,也被一灯规定了只能在35度以上使用。此外,每晚11点寺庙准时熄灯;平时,方便得去公厕,洗澡要绕过僧人住的院子,去公共浴室。浴室每天只在晚上5点-8点开放,还过时不候。惜如当即便向住持提出过反对意见,
却像是肉包子打狗,一灯只说了句“到时再看。”
“到时能有什么好看。”惜如当时就在心里这么嘀咕。但看见小柔只身带着一群不明真相的学员向僧房走去,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果然,当小柔将几十项的规章条例都读完后,大家就受不了了。此前一路抱怨过来的张佳芝首先发难,双眼冒火地问到惜如脸上:“照你这么说,我们误了点,可能连澡也洗不成?这么热的天?”
惜如无声地垂下眼帘。她的搭档纪小柔就反驳说:“可以打水呀。楼下有热水器24小时不间断供应。”
“我们又不是来军训的。你过来看看这里。”趁空已经巡察过房间的耿建国,用手拍打着房里硬板床说,“睡在上面不出三天,脊梁骨不困断几根才怪咧。就这条件,还不让玩手机,不给开空调,不能随便进出寺庙。你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耿建国背后有人跟着应和了句。惜如和小柔互视了一眼,就听张佳芝向众人喊话:“我们还是住宾馆吧,附近有几家网上评价还不错,价格也公道,重要的是人家懂得待客之道。哪像这里?我们是付钱来的,竟被当做了花子。还要遵守那么多不公平的所谓的规矩,那我们不上总可以吧。退钱!我们都不上了,看他们能强硬多久?大家说呢?”人群里果真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但一时半会并没个准信。惜如揣度他们的意思,大约都是不想住这儿的,只是还不能决定是否真去宾馆。便试图挽留着说:“天快要暗了,山里夜路又不好走。大家如果有什么意见,不妨暂且住下,我们商量。”
“这有什么难的,我可以花钱找人帮忙。山里不是有的是挑夫吗?”如同见招拆招,张佳芝很自信地一句话就把惜如挡了回去。这也给其他想出去住的学员增添了信心,问佳芝,最近的旅馆在哪儿。张佳芝正要看呢,就见纪小柔在那里偷笑。小柔也不掩饰。
“您说的那些挑夫,不好意思,这个点人家下班了。而且在山里,没有事先预定,旅馆根本腾不出空房间。”
“如果我找出一家呢?”张佳芝问。
“好啊,”纪小柔也不甘示弱,眉毛一挑,“山上的度假村倒有的是房间,最低2888一晚。”
“2888?”几个大妈伸出四个指头,呆住了。
“不过,还没拜过菩萨就走,菩萨是要怪罪的吧。”
“有这么一说,老话讲的好,心诚则灵,这么一走,好像显得我们在嫌弃菩萨。”
“哎哟,那可是大罪过了。人整人不怕,神灵整人就——”
“会怎样?”
张佳芝闻声扭头看去,发问的竟是先前吵得最凶的耿建国。他下意识地向佛殿的位置瞄了一眼,然后就怕得要命地不断低声祷告。
“哼,反正我是不指望神灵保佑的。”
在大妈们几句话的鼓动下,张佳芝看到有人已经放下了包,知道这些方才还算战友的人现在都变了主意,有些失望,又好像在赌气,提起行李就往外走。惜如有些不放心地追了出去。
不想,她并没走远,只是在院门口,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围墙的另一边,纪小柔在给大家分派房间,两人一间,完了又通知大家务必在6点前到斋堂集合吃晚饭,再就是简单地说了下明早的行程。一墙之隔的张佳芝听得格外清晰,那感觉就像是对方占了很大的便宜,故意使劲在向她炫耀。她抬起头,将很漂亮的长发往后一甩,对惜如说,“明明是你们慢待我,怎么现在弄得——像我被你们连夜赶出去的?”
惜如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了。想了想,也觉得她怪可怜的,便有意思给她一个台阶。“不介意的话,今天先住一晚,我们明天谈。看看怎么更好地解决这件事?”
“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记得把钱退给我。”只惜如这一句,张佳芝就立马变回电视剧里大少奶颐指气使的样子,消失在围墙的尽头。
惜如耸耸肩,回到办公室。纪小悠已经先她一步坐在了房里。惜如数了3000块出来。她见了就凑上来问:“那个张佳芝还是要走?”
惜如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
“那种女人走了更好,闹事还要别人赔笑脸,谁欠她的。”
“可人家的抱怨句句都在道理上,不是吗?” 见小柔竟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惜如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修行班说起来也是住持好不容易搞起来的吧。既然都办了,为什么不能再多花点工夫在细节上呢,搞得现在这么被动,真正受伤害的是谁?是流云寺这块招牌!不好的名声传出去,以后谁还肯来?”一番话直把小柔说得一愣一愣的,问:“难道你觉得他们闹得有理?”
“怎么可能?”惜如轻轻苦笑了下,“不管有不有理,他们走了就等于钱走了。”
小柔更糊涂了,两手一摊,好像在说那又怎样。
惜如知道再说也是浪费口舌,遂放弃了申辩。她把钱装进信封,与开好的退款单一起锁进抽屉,倒在椅子里发呆。一会儿,桌上的电话响了。小柔去接,然后立马就把话筒递给她,说是三楼公厕,两个女学员打起来了。惜如近乎绝望地用手蒙住眼睛。
9点刚过的夜晚,对于习惯了都市生活的学员来说,没什么事可期盼的寺庙生活实在太难捱了,故而听见有人吵架,几乎全员出动。惜如和小柔到时,就看见好几个男人穿着背心短裤也来了,一脸来看戏的样子,驻足围观热火朝天的对骂。而吵架的两个人,嘴里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像是一把把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她们整个都点着了,惜如劝和的声音反倒像是扑火的飞蛾,一靠近两人就淹没在无边无尽的骂声中。小柔便上去拉住她说:“都乱了套了,还怎么管?只要不闹出人命,由她们去算了。”
说起来,吵架的起因也很普通,不过是有个女学员不愿去浴室洗澡,便关上大门,在厕所里洗,碰上有人急着要如厕。遇上这等不愿开门的,情急之下就把门踢了开来。洗澡的为自己丢了脸,便和如厕的大吵大嚷。
惜如觉得自己在场还不能控制局面,实在说不过去。便瞅准了时机,趁一个人骂完,另一个人还未及接话,抢先说:“两位大老远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点小事吵架,值得吗?”
“喂,你不要搞错啊。是她先踢开门冲进来和我吵的。”洗澡的那方见惜如冲她发话,以为是在指责她,便立马将责任抛给对方。
“那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都少说两句。”
“她刚刚骂我臭不要脸哎。”
“你还不是骂我急得去投胎?”踢门的唯恐说话慢了吃亏,立马回道。
接下来又是一片混战。
“人家在洗澡,你这么急匆匆闯进来,我当然以为你是急着去投胎。”
“那你把皮洗得这么干干净净就是忙着去上供咯?”
“说话嘴巴放干净点。”
“哪里不干净啦?我说的哪个字是脏的?”
“臭娘们!你再说!”
就听“啪”一声巨响,推搡之间,惜如只觉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记耳光,哆嗦着用手去摸已然发烫的半边脸。吵架上升到打人,两个当事人顿觉事情不妙,几乎在同一时刻都住了嘴。惜如用发颤的嗓音问她们:“现在你们该满意了吧。”
打人的立马喊:“喂,这事不关我。是她,要不是她推了你一把,我怎么会打到你?”
“喂,干嘛指责我?我是来上厕所的。要不是你在公厕里洗澡,怎么会有这一出?”
“关我什么事?我还委屈呢,辛辛苦苦跑这里来,还要在臭烘烘的厕所里洗澡。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这里的房间没有独立卫生间,我干嘛要受这份罪?”
“对啊。说起来我们瞎吵什么?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庙里工作没做好?”
“哎,是啊。”
两个争执不下的女人瞬间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将矛头一致指向惜如,“说起来,你们才是罪魁祸首啊。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就让过这种生活,讲到天边也是你们不对。”
“去叫住持来。这事情还是和头儿说得清。”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立刻得到了响应。几个动作快的,已经忙着给寺庙办公室打电话了。
这让小柔终于看不下去了,冲到人前说:“你们太过分了。打人还这么理直气壮,这是哪里的道理?”但没人踩她,人群中议论的继续议论,打电话找人的继续找人。
不多一会儿,住持一灯倒自己来了。是恰好路过此地的和尚听见吵嚷声,通知他的。因而,一上来就对大家说:“关于流云寺的住宿条件,这里有个明显误区,我再重申一下。我们是修行班,诸位是修行班的学员,你们来这里主要目的是修行,不是来度假。所以,首当其冲就是要吃苦受戒,克服眼前各种不便。至于大家说的什么住房简陋,生活条件不便,这是大家来这儿的几大课题之一,这在我们发给诸位的说明中都写得很清楚。而且诸位在来之前也签字同意了遵守我们寺院一切规定。”
“你的意思是责任在我们?我们没读懂你的说明?好一个最终解释权归流云寺所有。”
又是张佳芝的声音!小柔不禁眉头紧皱,她还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你这是欺诈,我们可以去工商局告你们。”
“对,告他们,让他们赔钱,这种瞎了眼的寺庙干脆关门歇业算了,省得祸害人。”
“是啊,都说现在和尚都是花和尚,我呸,黑心和尚才是。”
登时,人群里的咒骂声犹如滚滚响雷,不断在一灯、惜如和小柔头顶上炸开。惜如和小柔两人手挽着手,好像唯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倒下。倒是一灯,他既无人可靠,也无物可撑,就那样直挺挺站在人前。
“既然这样,我让岳小姐把5000元学费一分不少地退给大家。明早,派大巴来送你们回去
怎么样?”一灯用很干脆利索的口吻地问道。
不知是震撼于一灯说这话的气魄,还是从没经历过这样轻易的赔偿,学员们起先谁都没说话,后来有两个人举手。一灯就让小柔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见情真,又有几个人提出退学。一个来看热闹的男学员回去和同伴说了,也想走。
惜如暗自数了下人,不禁大惊,对一灯说:“怎么办?有12个人要退学。”
“让他们走。我这里不是度假村,抱着来玩的态度,早晚都是要走的。”一灯当众回答道、有几个觉面子上挂不住的,就申辩说:“明明是你这里条件太差,还怪我们!”
一灯一笑,手捧着心口。“摸摸这里。是不是该换个角度说,是认为条件太差,所以才要走。”
那人红着脸就说要回去给流云寺差评。
一灯回:“流云寺是寺庙,不是点评网上的什么宾馆饭店。”
那人笑了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从僧房出来后,夜灯正好射在惜如被打的那边脸,小柔这边看去还有点红。就指指自己的脸问:“疼吗?”惜如笑说:“不疼,谢谢关心。”
“今天真是委屈你了。”小柔叹了声说。然后就不知是在怜惜惜如的强颜欢笑,还是她将自己代入被打这一事件中,显得狠狠愤愤不平地说,“就算一开始有点误会,那么后来呢?住持把话说得那样清楚,这些学员还无理取闹。这又算什么?城里人,我算是领教够了。”
“所以我们就能心安理得了?30人的班一下子走了12个人,就仅仅归因于一句‘城里人娇贵、脾气大’?这未免有失公允吧。”小柔这种‘只看到别人错’的逻辑让惜如一时竟忘了谁是施害者,谁是同情者,不由对她反唇相讥。
不想,这话被跟在后面的一灯听到了,说:“要走就走吧。寺庙是修行的地方,修行和做人一样从来都是苦的。我就是要让学员们明白这点。如果他们想不明白,不肯明白,我收他们这些钱也觉得问心有愧,还不如趁早放了他们。”
“我们不到一夜损失了6万,今天还是开班的第一天。”惜如喊道。
但一灯仍理直气壮说:“钱不是开办修行班的最终目的。”
这次轮到惜如糊涂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跟一群非人类相处。再一想,庙里一直过着自耕自足的生活,大约是从不需要担心哪天会无钱可花,才能这么潇洒地看待退□□。
虽然在这里领的是死工资,她还是希望把事情做得妥妥帖帖,让更多的人都来参加这个班。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现在看来算是被砸得稀巴烂。
与住持和小柔进行完这番不愉快的对话后,惜如独自先走了,像是在庙里绕了很久,终于来到一个水池子前停下。估摸地形,她感觉自己已来到寺庙最偏的地方,眼前这个池子,周围环植一圈高大粗壮的树,既无鸟声也无蝉鸣,显得十分僻静。池上浮着含苞待放的荷花,荷叶之间的空隙露出碧空的倒影。惜如用手往水里一拨,蓝天好像也跟着被弄皱了,现出一层层波纹。过了不久,小柔打电话找她吃饭。但她直接就摁掉了电。一切又重新安静了下来。惜如突然有种无拘无束的畅快,既谈不上愉快但绝无痛苦。
又过了会儿,夜幕降临,水中的碧空不见了踪影。
惜如百无聊赖地沿着檐廊往前走,因为听到人的脚步声应急灯自动亮起来,屋檐外,天空换做了宝蓝色,犹如一张平滑的毯子上面缀着钻石版的明星。
这条檐廊很长,惜如绕了很久,这才发现走廊的尽头就是前院的佛殿。只见几个僧人抱着许多旧书从一间禅房出来,将书抛在地上。就在这不远处,小柔也站着。她眼尖先看见了惜如。惜如不好不走过去。据小柔说,住持要在庙里的图书馆专门开辟一个香客作休息室,所以要先搬走多余的书和家具。惜如不禁哑然,想不到这山村小庙竟也有图书馆,还有游客服务。
在帮忙的一灯看见惜如来了,从自己搬出的一堆书中抽了几本给她说:“庙里没什么休闲活动,这两本书就送你看吧。”惜如看到封面上写着《大唐西域记》几个大字,这书是由唐玄奘奉唐太宗之命所著,记录了他在取经路上诸多的见闻。
原来,住持也是知道庙里生活无聊。惜如只觉心中不再那么气了,随手翻开就看到有关龟兹国无遮会的记载。“每岁秋分数十日间,举国僧徒皆来会集。上自君王,下至士庶,捐废俗务,奉持斋戒,受经听法,渴日忘疲。诸僧伽蓝庄严佛像,莹以珍宝,饰之锦绮,载诸舆辇,谓之行像,动以千数,云集会所。”不禁惊喜地指着书对小柔说:“原来这里有写无遮大会。我之前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读到过。”小柔斜着眼往书上一瞅,见写的都古文,便说看不懂,走开了。她看见一灯和两个小和尚站在廊檐上说话,就想去听听他们在讲什么。
小柔从小长在这山里,流云寺就像她第二个家似的,这里的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
“那么,把伙食承包出去,是大家共同的想法?”这是一灯在向和尚们发问。因为声音很响,连同惜如并其他在忙的僧人都围聚了过来。
一灯将目光从弟子身上移向院子里的几株海棠花上。见弟子很久没应答,就转向惜如问:“我的徒弟们说每天准备三餐太辛苦,想要像隔壁王子庙那样,每天叫外卖,你看怎样?”
惜如自觉并无不可,便不假思索地说:“也许各位小师傅想匀出更多时间给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一灯对着在场的人一一扫过去,“何谓重要的事?诵经打坐?参禅悟道?还是像那些人似的,整天想法子广开财路?”
和尚们都不敢言语。惜如意识到自己讲了不该讲的话,有些难过地掉过头。但小柔还偏凑到她耳畔说:“你看,他们又开始辩禅了。真是搞不懂和尚的机锋,做个饭都能论出点道理。”
是了,和尚的机锋,惜如想起自己在书上读过,也在文章里写过,今天真的遇上了,反而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脸不由烧得发烫。
这时,突然手机就响了,是那个叫卓玮的学员到了。但庙里的信号实在很差,卓玮的声音时断时续,惜如听了半天也不知他说什么,就发消息跟他约定在门口见面。
不妨这位还带了个人来。说是在外面停车遇到的。因为车坏了,想在寺庙留宿一晚,给顿晚饭吃。惜如不能做主,便先让两人进来。赶巧,一灯是个慈悲的和尚,一听游客有难,立刻答应让他免费住下。惜如带他们吃完饭,从斋堂出来,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好几个花瓶形状的月洞门。那蹭住的就不住赞叹,“这寺庙的布局真妙”。惜如不解地问他:“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出妙?”那人呵呵笑说:“就觉得很有诗意。”难不成他也看出禅房花木深的雅致?惜如摇头一笑。
穿过后院,三人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与僧房所在的院子相通,两边皆是密密层层的绿竹。卓玮问惜如,“这里晚上能不能让我练球?我是个踢足球的,每天都得训练。”
惜如指着竹林说:“后面有块空地,大概那里可以吧。”然后就再没说话的份。
那个来蹭住的因为听见卓玮是足球运动员,就好像他乡遇到了故知,问他:
“你以前是H队的吧。我读书的时候,有次你们和曼联踢比赛,几乎花了我一年的零花钱。怎么?现在还在踢?”
“退役了。就是12年曼联来的那年。真像个轮回啊,99年曼联来时,我才进梯队。现留在队里搞青训。”卓玮说。
“青训?我看新闻说,你们队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一线队的球员几乎连工资都发不出。”
“基本上是这样。除非能立刻找到有实力的投资方。不过现在没什么眉目。”卓玮说着苦笑了下。惜如听见在那浓密的竹林中不断有虫鸣切切声。
“时间过得真快。上回来这儿,我还在念初中呢。”沉默了片刻,蹭住的知趣地换了个话题,“那时,我们几个同学就在山里搭个帐篷,足足喂了两夜的蚊子。玩些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大家凭着一口气从山脚爬到山顶。现在想想,真是怀念。”说着仰天长叹一声,仿佛在追忆某段印刻在心却再也无法回去的过往。
“所以,年轻真好。”卓玮说着,两人都不由笑起来。笑声里含着许多复杂的感情,让惜如不由转过头看着他们。不过并不只是想去体会男人们的心情,而是他们这样旁若无人的说话声,回荡在静谧的寺庙里,教一旁的她听着感到很刺耳。临近熄灯时分,她不想再惹出什么不愉快。因而一到僧房,便立刻甩了两份寺院章程给他们。那蹭住的只看了第一页就忍不住发笑,大约他也觉得不能随便带外卖回寺庙、不准浪费寺院食物、不得随意缺席任何集体活动,简直就像是在给外国人上孔孟道德课。既老套又不切实际。惜如一想到这个,就连头也不愿抬起,指着桌上登记表让两人填写一下信息。然后就看见那蹭住的签下一个名字,惜如凝结已久的思绪就如同风中的蒲公英,迅速在脑子里飘散开来的。
那是一个少年的身影,穿着一身黑色的校服,留一头平整短发,皮肤不白,五官却长得十分英气。遇上老师批评,总是低着头,好像异常沉重的样子。但过后,马上就嘻嘻哈哈地搭着某个男生的肩跑出教室。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自信阳光,连年级里最出风头的女生也倒追过他。惜如想到入迷,猛地感觉有人推了她一下。原来是想到以前同班的一个女生,读书时她老爱在惜如出神时,趁机背后推惜如一把,然后笑说“黄毛丫头又在做春梦了”。
回过神来的惜如暗自苦笑了下,一边将钥匙递给卓玮,一边向他简明扼要地介绍寺庙情况及明日安排。“7点准时吃早饭。之后会带大家到寺庙各处参观。房间没有卫生间,无淋浴设备,需要的话要去……”巴拉巴拉一大堆要求和注意事项,卓玮一一表示顺从,惜如倒有点不习惯了。最后追问一句:“还有什么问题要反映吗?”卓玮就说:“能不能帮忙解决一下季宇轩的早餐问题。”
惜如就说:“刚刚住持已经吩咐过了,不介意的话,请明早来斋堂吧。“说着偷瞥了眼斜对面的宇轩,他好像也正对着她出神,
卓玮于是问他:“你有什么问题?”
“哦,当然没有。”宇轩垂下手,向惜如做了个道谢的手势,就和卓玮上了楼。
两人走后,惜如拿过登记表又读了遍信息。年龄、所在地,他的字、加上他的声音,他去看过曼联的比赛。惜如不禁心里一动,“真是他!”
她装作好像还有什么遗漏没讲的,跑到卓玮和宇轩的房间。就见宇轩躺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型,然后又爬起来,叉着腰环望着房间陈设,跟卓玮感慨说:“这里的设施何以能如此简陋?咦,怎么灯灭了?刚刚还好好的。”
惜如不由尴尬得脸面通红,好像她让看起来应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宇轩纡尊降贵了。这倒并非是惜如出于自卑,只是觉得没办法给予他更好的待遇,她很苦恼。于是对一灯埋怨不知怎的,比方才几乎深了一倍。她真是弄不明白,这个古稀老头,是不是存心要跟这个时代过不去?饭要自己烧,房间要自己打扫,连同瓜果蔬菜都要自己种,反倒是最重要的僧房设施弄得一塌糊涂,惜如觉得为他们承担责任真是自己在找罪受。
因为存了这种念头,她也就不想再上去和人家说些不痛不痒的问候,反正说了也不能怎样。便独自摸黑走过走廊凹凸不平的地面,回到办公室。一灯还站在亮处跟自己的徒弟们说话。
“修行即生活,生活即修行。嗨,说来说去,你们的修为还是不够。只晓得打坐念经是正事。殊不知真正会修行的人即便说话走路、打扫庭院、洗衣做饭也能从中得到体悟。”
“这些我们都晓得,师傅。”僧人们可怜巴巴地说,“可每天要做那么多农活,收拾这么大一个寺院还要打坐诵经真的很累。”
一灯叹了声。“修行累,难道做人不累?我曾说过,修行和做人一样,需要不畏艰险的决心和持之以恒的耐心,否则一事无成。现在连填饱肚子都觉得累,怎么能磨练出耐心和决心?”
“可是,师傅,我们现在有吃有住的,为什么还要磨练出耐心和决心呢?”惜如看见发问的是一个刚剃了头的小和尚,一脸懵懂的表情。
一灯笑道:“因为有了耐心和决心,人才能经受得住苦行,最终获得大彻大悟。就像佛祖那会儿在丛林中不避风雨,不分昼夜地盘腿静坐。身不着衣,每日仅吃一麦,山上的白猿摘些瓜果来供奉,他毫不理会;有鸟儿在他头上筑巢,他也不加干预;甚至到后来有魔王害怕佛祖成道,派妖女来诱惑他,他依然处之坦然。他曾发愿‘不能证到无上正觉,宁让此身粉碎,永不起此座’。最终在菩提树下修得正果。”
“可人为什么要经受住苦行呢?”小和尚继续问。
“因为这世上有太多考验等待我们去经受。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人不能变得坚强独立,就很容易被这个世界打趴在地上。”
惜如听了霎时觉得心潮澎湃,不知不觉她从墙角走了出来。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其实都是一场修行。从懵懂无知到领悟人间百态,这期间我们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好的坏的境遇,善良的或邪恶的人。这些境遇和人交织在一起形成我们的人生,如同我们修行者,大家一起打坐诵经,相互鼓励相互影响,但因为各自定力不一,所持信念不同,有的可能就此修成正果,有的则误入歧途,甚至还有干脆中途放弃。你们说大凡芸芸众生,世间百态是不是也不外乎这几个结局?”
惜如两手互抱在胸口不由一笑。这真是她从未听过,却一击即中心灵的一番道理。僧人们也大概觉得没什么可反驳的了,不多时。便都回去继续收拾图书。一灯也过来帮忙,看见惜如站着,就笑说:“小柔家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都辛苦了。”
“所以,把僧房弄得破烂不堪让人住,制造那么多麻烦让我来收拾也是一种修行?”惜如看着一灯,脑子里不由这样想到。忽然就想起古人另一句话,‘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意思是碰到挫折,或遇人不淑,首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样一来,惜如觉得再去为了僧房设施而埋怨住持,简直就是在强人所难了。
她这样想着,不妨手上的《大唐西域记》跌落在地,书被风吹翻开来,停留在龟兹国那页。住持一灯抢先将书捡起来问惜如:“平时也看这种书吗?”惜如不知所谓地点点头。一灯将书从头到尾迅速翻了遍,感叹说:“古往今来这么多信佛的人,也不过只出了一个唐玄奘。”
清晨的寺院,6点刚过,学员所在的僧房便人声鼎沸起来。按照规矩,再过半个小时,全寺的人都要准时到斋堂吃早饭,谁都不能缺席。所以公厕的几个蹲位前排起了长龙。长长的水槽里,白色的牙膏沫、香皂沫、洗面奶沫,掺杂着洗发水沫随着水流飘得到处都是,时不时还能看到粘在上面的头发或胡子。地砖上满是浑浊的水印和黑色的脚印。几个早就梳洗完备的大妈在走廊里聊天,见此情景不禁庆幸:“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作为房客的季宇轩,被走廊里懒洋洋的木拖鞋搅得从梦中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同房间的卓玮坐在凳子上系鞋带,见他起来,就问牙膏牙刷带了没。宇轩很诧异地道:“这里没有?”卓玮于是从包里掏出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拍了下他的肩说,“就当自己穿越回上世纪70年代吧。”
“70年代?我妈才刚小学毕业。”宇轩不能想象的嚷了句。
但到了斋堂很快就明白这话的意思。这时,其他学员都快吃完了。卓玮见宇轩对着一碗光光的白粥发呆,便将一个装着馒头的大盆子推到他面前,苦笑着说:“刚刚巡视和尚说我迟到了一分钟,罚我一会儿收拾桌子。”
宇轩听了嘴巴吮住筷子,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继而顺手拿起个馒头,咬下去才发现竟是没馅的。他习惯性的就要扔回去,不想被巡视和尚看见了,向他吭了声。宇轩悄问卓玮:“这馒头怎么实心的?”卓玮笑了笑说:“这里可是寺庙啊。你要是实在咽不下,就把这个夹在当中,当汉堡包吃,风味独特。”说着,手指半碟子酱菜给宇轩看。
宇轩没好气地哼了声,但见巡视和尚还站在老地方看自己,无奈之下只好听卓玮的。
另一桌,耿建国提着空碗去盛粥,自然而然拿出手机在刷,巡视和尚见了,立刻上前训斥说:“吃饭时间不准玩手机!”
耿建国茫然地两手一摊,说:“我看时间啊。”
但巡视和尚还是掏出本子给记上一笔。
“你干脆送我去牢里得了。花钱还要看你们的面孔。世上哪里有这个道理?手机是我的,看不看是我的自由。你们说是不是?”耿建国见和尚不搭理他,便向和他同桌的学员求助。这些学员大约是昨天领教过了一灯的作风,一个个皆摇手意思叫耿建国不要闹了。
耿建国便嘴硬说:“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惹毛了我,我也可以照样退学。来接人的大巴不是还没走吗?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巡视和尚走过来说:“也许是的确有些没道理。可就是规矩。”
就听见一个和尚站在斋堂门口大叫:“耿建国、卓玮,来厨房帮忙打扫!”
卓玮以为宇轩吃了饭就要离开寺庙,便就此别过。往厨房的方向去。但耿建国拿出杀死不去的态势仍坐在原处,一点都没想听从的意思。和尚于是又了喊两声“耿建国”,不容商量地说,“逃避处罚可是要加罚的,你听到了没?”
气得耿建国直挠头,站起来就冲和尚骂:“妈的,这是逼我退学嘛。我总以为荒山野岭的和尚应该没那么坏,谁晓得竟是天下乌鸦。你们这哪是开门迎客?这规矩、这伙食,还有这住宿,也就我们看在菩萨面上来光顾,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
“说了,这就是规矩。和我们比起,要你们遵守的那真是太少了,知足吧。”和尚似乎没见过世面,对耿建国的抱怨根本毫不在意。后者见是个愣头青,也只能叹倒霉的份。
目睹这一切的宇轩不由为这寺庙的戒律之严、执行之坚决震惊地连连摇头。
早饭后,惜如和小柔带领全体学员参观寺庙。东方破晓,方才还昏暗的庭院突然亮堂起来。鸟儿开始啾鸣,起头的是只声音清越爽朗的鸟儿,但很快其他的鸟也应和着,顿时将沉静的人间变成鸟的世界。宇轩跟着学员们一起从后院散步到前院,然后拾级而上,来到一个洒扫十分干净的平台。这平台伸展出去与佛殿相接,三面由青灰色的石栏围着。他凭栏眺望远方,旭日下的山峦树木逐渐清晰分明起来,处处皆浮现出淡粉色的光泽。
佛殿里,僧人们正在打坐诵经。大家不便进去,和几个赶早的游客沿着佛寺通往外面的山路,在附近的农田、菜园和果园里逛了会儿,只见几个老和尚在为果树剪枝,手脚不紧不慢,娴熟的程度就像是那正宗的果农。大家惊叹这才是真正的佛寺。
一会儿,游客们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学员则回到庙里。一个小和尚从甬道那边走来,带着手套的手提着一只铁桶向佛殿的方向走去,显然是去清理游客们留在那里的香烛。学员们也尾随着来到大殿,只见几只从远处来的鸽子正好飞落在平台上,随意走动,发现这里并无食物可觅,又抖动翅膀飞向他处。让人感概:一切皆在平常中出现,又归于平常。大家都享受到一种久违的愉悦。
宇轩正四处浏览着,忽然就听到手机响了。女友沈盈微信上找不到他,就打来电话问他在哪。
“我在山城,车坏了在山脚借宿一晚。”宇轩回答说。
“没发生什么吧?”沈盈突然警惕地问道。
“你希望发生什么?”
“那干嘛不去爸爸的度假村住?”
“我是来调研流云寺的,去度假村住算什么意思?”
“那好吧,看在工作上,我不和你计较。”沈盈说完,随即沉吟了下,又问宇轩:“有没有在庙附近看到张佳芝?据说爸爸因为流云寺改建项目,这阵子一直留在度假村,嫌张佳芝在那儿频繁出入太扎眼,所以给她报了个修行班。”
张佳芝是沈同洲的情妇。沈家这两年一直为她争吵不断。沈盈母亲甚至准备离婚,拿一笔可观的财产养老。但沈盈不肯,不惜通过各种手段阻止父亲和这个小三来往。季宇轩在这方面也是她的“手段”之一。谁让他既是沈盈的男朋友,又是沈同洲公司的员工呢?因而,沈盈问到这个,他只能承认,但补了句:“我想他们应该从昨晚到现在没见过面吧。寺庙规定夜晚不得随意外出的。”
“行了,我不想听这些。”沈盈觉得宇轩这话只是在掩盖事实,便打断他说,“从结果上来说,他们还是来往的。你不用在当中做什么和事老。”
宇轩不禁哎了一声,不明白为何女人都爱这么较真。张佳芝毕竟跟了沈同洲六年,不可能因为女儿一句话说断就能断的。但他不想和沈盈为这种事争执,因而尽量克制自己,希望这个话题早些过去。果然,沈盈也没有作过度的纠缠,问他何时才回W市。宇轩说不准。
“那你晚上11点后再打给我。我约了人K歌,不想为乱七八糟的事坏了心情。”
挂了电话,宇轩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欢愉之情完全被破坏了,兴致索然地走回僧房。鼓着腮帮子、看起来气呼呼的小柔正好从里面出来。宇轩看见张佳芝的身影在走廊上一晃而过。他听见小柔拿出电话,跟对方讲:“是,她说她不想退学了。算啦,这女人就整一个神经病。” 一番话前言不搭后语。
宇轩觉得事不关己,一只脚刚踏上僧房的楼梯,张佳芝不知从哪窜出来,叫住他说:“你放心我一天都留在这里。”
“你这是在汇报给我?”宇轩有些转不过来弯地转身向她问道。
但张佳芝好像一副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似的,两手互抱在胸前说:“是啊,你女朋友沈盈不是对我的一举一动都甚为关心吗?”
宇轩不由冷笑起来。张佳芝也跟着笑,两颊现出两只深深的酒窝。她是对的,沈盈的确曾派人跟踪调查过她,还妄想挖出她的黑历史孤立制服她,但现在看来都是徒劳的。宇轩揣摩不透,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让男人为之痴迷,女人为之抓狂。
这时,一灯和惜如双双过来。张佳芝一看见惜如,便走开了。后者也只当没看见。一灯问宇轩何时下山。宇轩心想这大约是逐客的外交辞令,就说马上走。其实,车坏了只是一个借口。他的真实身份是同洲集团流云寺改建项目的负责人,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加直观地了解这座寺庙。
“如果没事可做,可以进来和大家一起参加打坐。”一灯毫无征兆地向宇轩提出建议。
“可我没出学费。”宇轩为这建议大吃一惊。惜如也有点不明白,转过脸看向住持。
“免费。”一灯说。
宇轩哑然,难道是看走了那么多人,所以就地拉生意?抑或这老和尚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对他的真实身份和入住理由产生了怀疑?要么就是他发现到他的慧根,他想不通这个和尚肚子里在卖什么药,但又不好当面拒绝。便在住持走了后,问惜如:“我没出钱也能听课?”惜如就说:“当然是真的。”
打坐课是在僧人平时修行的禅房进行。一灯首先教的是静坐。这坐姿实在雷人,盘腿不算,还要挺直了身板,收紧下巴、双手构成鹅蛋形。几位腿骨不利索的大爷大妈举手说做不来。一灯便宽慰她们:“实在不行,随意些也无妨。”耿建国等人听了,随即就换了姿势。
打坐开始后,禅房里顿时空寂下来。窗外风吹动芭蕉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季宇轩不禁诧异这声响的出处,但随后整个脑子就被张佳芝和沈盈两人所占据,闹哄哄的不算完,沈同洲又跳出来指责他不思进取。然后,父亲季献泽也□□来,横眉冷对的架势。他脑子都快炸了。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灯的声音:“脑子里有什么想法尽管让它来去,不要刻意压制它,尽量调整呼吸,放平心态。”
宇轩遵照他的办法,不知不觉课结束了。睁眼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全新的。
李杰举手问住持:“干嘛不给我们讲佛经?”
一灯笑道:“所谓禅者初心。坐禅者最贵乎为心。修行最重要的目的就要保持一颗初心,譬如你阅读书籍、经历世事,初次接触时,可能会很感动很兴奋,但当你看多了,你的心也许就会变得麻木,甚至感到厌烦。我看诸位都是遇到过起伏的,甚至有几位的面容还憔悴得很。私底下以为有义务先让各位把心放空。不论是喜悦的、痛苦的、激动地,或者是烦恼的。曾经有人说,只有放空的心才会去主动接受,或者怀疑,向所有的可能性敞开。”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去尝试接受失败?”俞明诚问。
“不错。”一灯答。
“这怎么可能?”俞明诚的同伴忧心忡忡的说,“您知不知道我们的研究要是失败了,就什么都完了。”他大概见一灯回答得太随意,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这样说来的确不能失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灯连连点头,那样子好像是在认错。
“但请大家细细想想事物本来就有成功和失败两面。您为何一定强求它成功不许失败呢?”他话锋一转,让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咦”的一声。宇轩不由收拢了嘴巴,惜如则犹如醍醐灌顶,有些不能自已。
“这世上最痛苦的大约就是烦恼缠身。小孩烦学业,男人烦事业,女人烦家庭,老人烦子女。但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些烦恼都是因何而起,是不是大多数都因为不合心意,所以才恼的?那么换个角度来讲。”一灯同时转了下手腕,“难道烦恼不是我们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情绪。也就是说,不论我们到了何种年纪和境地,烦恼和快乐一样都会跟随着我们。所以如果想用一种抗拒的心态来处理烦恼,让自己变得更烦,我在此相劝一句,大家倒不如让烦恼变成你的手足,学着与它相处。”
“与烦恼相处?”俞明诚同伴表示对此闻所未闻,便说,“大师说得真轻松。您只要每天吃斋念佛就够了。我呢,今年50岁了,连个教授都还没混上。哪还有时间去学习和烦恼相?”
“没评上教授,那又怎样?”一灯仰起脸慢腾腾地说问,“曾有位禅师80岁开始学佛,众人皆嘲笑他不知体面。但他始终不为所动,最终修成正果。试问施主,您正值壮年又何必如此顾虑?更何况忧虑了就能实现你的愿望吗?既然这样,倒不如将这些心思都花在学问上,将来自有水到渠成的那天。”
俞明诚同伴彻底无言以对。康秀芬接过话来:“高僧大德都是天赋异禀的人,我们怎么能比?”
一灯立刻反驳说:“所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高僧和平常人也没什么两样。我反倒认为比起聪明人,蠢笨之人更好。譬如打坐,聪慧的人一学就会,便不再放更多心思专注于此。反倒是蠢笨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学,久而久之倒比那聪明之人更早悟道。大家以为是聪明的好还是蠢笨的好?”
一灯的答非所问让提问者无力地摸了下额头。话题被后面的李杰接上。他是见一灯瘦弱的身躯,坐在蒲团上,就好像一盏随时会被风吹灭的油灯,因而有些奚落的意思说:
“如果我们每天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被人尊敬着,多半也会像您那样想。”
“哦?”一灯似乎听出他的意思,脸微微抽搐了下。“所谓冷暖自知。小庙僧人自有小庙僧人的喜怒哀乐,您怎能随意揣测?话又说回来,即使现在一切都如你所愿,那将来呢?谁能保证新的境遇没有新的烦恼?想想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日子。”
李杰无话可说地歪过头去。
一灯便问其他人。耿建国就举手要求寺庙改善伙食和居住条件。一灯立马向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贫僧昨晚还为此事发了通火。照理说现在社会那么发达,各种条件设施都要跟上。只是这里是佛家修行之所,诸位来此修行,就该晓得一切行为皆是修行。譬如我们的生活,也常会遇到不适之事和不适之人,试问施主们都如何行事?让对方适应自己?若是对方不肯,或是你不能强迫的人,怎么办?”
耿建国憋着嘴道:“只能自己吃进咯。”
“那时能妥协,能改变,其他时候为何不?适应生活的能力并非一朝一夕练成,但绝不能离开一朝一夕的努力。既然这样,今天难道不是这一朝一夕中的一天吗?”
耿建国立刻被驳得哑口无言。
“原来这就是师傅一直强调的修行。果然不能抱着玩的心态。“俞明诚好像最后陈词似的说。
中午吃过饭,惜如到斋堂来宣布接下来的课程安排。众人再次跳起来。根据安排:即日起每周六:15点到达、16点清扫房间、17点晚饭、18点-20点打坐、20点之后洗漱,22点30分正式熄灯;周日6点起床、6点半早饭、7点-8点劳作、8点半-10点半打坐、11点-14点午饭午休、14点-15点打扫庭院、15点-16点打坐,17点离开寺庙。
耿建国又是第一个反对。他将白纸捏了几下照样还在惜如手里,问:“拿我们当清洁工啊?”坐在边上的李杰也拒收,要住持亲自来解释这个安排。另一桌的大妈大爷紧跟着点头,还对巡视和尚说:“我们都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不当心,你们拿什么交代?”
偏偏中午来巡视的是个温和慈悲的,耐心解释说:“庙里很多老僧人每天也要做这些事。”
一个大爷两眼一瞪:“他们是和尚呀。”
李杰见反对声得势,掉过头问坐在身后一桌的俞明诚他们:“你们也来评评理,他们以为我们W市来的都能让他们随便宰是吧。叫我们劳动,那他们干嘛?”
惜如发窘地走近俞明诚,心中已不抱希望。但不想他竟拿了两张,这样康秀芬也拿了。俞明诚的同伴还评论:“这课程算是宽松的。我见国外的都是3点起床。早饭前还要劳作2小时。”
康秀芬听了笑道:“真要那样,骨头都累散了。”
“按国外的标准,修行就是劳动和静坐反复更替。苹果公司的那个乔布斯就曾受过这种训练。”
“你说的可是真的?乔布斯也这么过来的啊?”耿建国听见俞明诚的同伴这么说,立马态度就不一样了,跟惜如要了张课程表就问他,“这么说这个还挺正宗的?”
“至少国外有些寺庙是这样安排的。”同伴如实答道。
惜如有些哭笑不得。寺庙僧人的生活无外乎打坐念经。天下皆同,难道也有国内国外之分。她忽然觉得一灯是对的,若是一味地被学员的需求牵着鼻子走,估计自己累死了也无法取得想要的效果。她边想,手里的课程表正好发到卓玮这里。卓玮很自然地收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教授的那番话。惜如很感激地跟他说了声谢谢。卓玮一愣,“按课表上课不是很正常?”
惜如瞄了一眼那些大爷大妈。卓玮领会其意,就说:“讲穿了你要给他们一个干活的理由。”
旁边的康秀芬也说:“还是让找住持来吧,你镇不住他们的。”
惜如听了不由红了脸。不过马上就振作起来。毕竟这事儿解决不了,修行班接下去也没法正常进行下去。便抿了下嘴,对李杰他们做了个手势说,“我有句话,大家看看有没有理。”
这些人就都回过头来看她有什么可说。
惜如说:“我可以保证,课程表上的作息时间完全是跟着僧人们走的。劳动是两边同时开始,甚至僧人做得更多更苦。这一点,大家一会儿就能看到。再者,几位阿姨说做不动重活,请放心,劳作所安排的工作都比较轻松。我也知道你们来这里无非想多积些功德,保家里平安。现在大家亲手清扫寺庙,方便八方游客,不正是件大功德吗?”
“唉,这说得也有点理。”人堆里不知谁喊了这句。几位大妈首先转变了立场,耿建国也像被一语点醒。
“那就不抗议了?”见意见一下没了市场,李杰有些懊恼地低声问道。
耿建国立马说:“你要抗议是你的事,不要耽误我做功德。”
就这样,课程安排就定了下来。两天的课程结束,惜如和一灯送学员下山。回来看见拖车公司正在为宇轩拖车,便上前打了声招呼,邀请宇轩今后再来流云寺。宇轩半开玩笑地问惜如:“下次就要给钱吧?”
惜如抿嘴一笑。
“如果你觉得这里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欢迎随时来。”一灯笑道。
宇轩就说容他考虑考虑。不多会儿,车就被拖走了,宇轩急着去赶大巴。拥挤嘈杂的车站上,忙着上车下车的游客如织,无数个身影一会儿就将他淹没在其中。惜如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灯叫着她。一灯似乎看出点意思,问她:“你们认识?”
惜如木讷地摇摇头说:“就是觉得大概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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