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ing

2 沙子宫殿


课程结束的当晚,惜如便匆匆回到市里,明天有个采访得一大早赶去,所以略收拾了下就睡觉了。但到凌晨,在W市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是弟弟唐逸然突发疾病,要她赶紧来一趟医院。
    惜如立刻冲去火车站,终于在8点赶到到医院。但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的继父,一见她还是抱怨她:“怎么才来?”
    惜如忙说:“已经尽力买最早的票了。”
    “你妈打电话时才12点,现在又不是春运。”
    惜如拿出塞在口袋里的高铁票。继父似看非看地瞄了一眼。
    十多年前,母亲杨美娟和坐牢的父亲离婚后,随即就改嫁给现在的这位继父。继父有个比惜如小11岁的儿子,就是唐逸然,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母亲和继父结婚后,就好像成了这少年的终身保姆。唐逸然每每发病,继父就会埋怨惜如和她母亲,不是指责她们照顾不尽心,就说她们是恶魔投胎,把自己儿子折腾这副病体。
    惜如趁主治医师在和继父讲话,便溜到外面楼梯口,跟采访对象重新约定访问时间。回来时,墙上电子钟的指针渐渐指向9点,医生护士们皆像要百米赛跑的运动员,从这个病房疾奔进另一个病房。病人和家属则忙着乘电梯去往各处做检查。所有人的脸皆像被蜡冻住似的,不动任何感情地运用身体各种部位操作自己的事。惜如冷眼看着心想:大约这就是都市生活吧。不麻烦别人的同时,也不让别人来麻烦自己。
    这时,母亲过来,递给惜如一个从食堂买的包子。
    惜如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就问她弟弟的病况。
    杨美娟就像所有柔弱无用的女人那样,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哽咽说:“还在抢救。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会一下子——”说着,眼泪就跟着落下来。惜如觉得是自己惹哭了母亲,后悔莫及地安慰她说:“别老想到坏的地方。一切都会好的。”然后,就想到唐逸然平时活泼好动的样子,也跟着落下几滴泪。
    那边,继父和主治医生说完话,就招手要她过来。惜如应声而来,才晓得是继父让她来听医生说治疗费用的。
    “我刚刚也和你父亲说了。”医生将方才的话向惜如重复了遍,“唐逸然的病我可以很肯定地讲,手术治疗的治愈率在97%以上。但费用方面——要十几万。”
    “出多少钱都行,我就这一个孩子。”继父未等惜如吱声,便抢先回答道。
    惜如只好迎合他的观点。又多问了句:“如果我弟弟属于那3%会有什么后果?”
    此话一出,继父立刻就不高兴了。“你这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出钱给我儿子治病?”
    “惜如,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逸然的病,大家都要出钱的嘛?”杨美娟唯恐女儿的不理智挑起老公的怒火,便想趁事情还没闹大,先把火苗掐灭。
    惜如看出继父和母亲两人各自的意图,便对她母亲说:“这和钱没有关系。我就是想弄清楚这件事。”
    “有什么好弄清楚的?97%以上的治愈率,你还想怎样?”她继父气哼哼地问道。
    “是不是你最近手头有点紧?”她母亲跟着问。
    “钱不是问题,我最近找到一家出版社。他们答应给我出书,开出的报酬也很优厚。”惜如原本是想问医生如果他弟弟的手术结果是属于那3%的范畴会是怎样的情况,但见继父和母亲都在质疑她的动机,便放弃了询问的意图,转而和她母亲谈起钱来,
    但她继父并不怎么相信她的话,哼哧一声说:“小说能挣几个钱?你要是学个会计、计算机的能赚不少外快,我还相信些。”
    她母亲就说:“惜如怎么着也是给大作家当过助手的。况且她这几年为逸然也挣了不少钱。”
    “怎么?挣几个钱给我儿子看病,就觉得了不起了?”继父见老婆为惜如说话,便很小气地以为母女俩这是在向自己邀功,脾气一下子就大起来。吓得杨美娟连忙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继父向惜如母亲吼了声,随即唾沫星子乱飞地信口说道,“提起钱,我都替你们母女俩害臊。你问问你女儿这钱是她自己挣的?是给人当小三骗来的。好啦,人家现在死了,金主没了,又没脸留在本市,只好跑到外地去打工。当我是死人不知道是吗?是我要面子,这些脏事乱事没脸说出口。真是有其父必有女,老的抢钱被抓了进去蹲大狱,小的就跑去抢别人家的男人。你这个一脸克夫相的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横,你有什么资格?”,
    结果,因为又是坐牢又是小三又是死人的,继父的谩骂引得几乎所有陪护的家属都前来围观。教多次试图阻止老公说话的杨美娟,绝望地双手捂住脸,倒在惜如怀里。继父见惜如还两眼怔怔地看着自己,便最后补了句:“看什么看,有胆子做不要脸的事,现在没胆子承认了?”惜如鼻子里哼了声。事实上,这已不是头一回他当众揭她的底。
    终于,医院方面出手了,以病人得不到休息为由,让保安将继父请出病房。围观的人也跟着作鸟兽散。杨美娟则回到重症病房里照顾病人然。走廊里顿时又恢复了安静。惜如来到厕所,大约是一下子获得了解脱,“唰”的身体就摊倒在洗手池边。她伸手将龙头开到最大。水喷涌出来的哗哗声让她想到洗刷脏污,但黑历史真的能用水洗涤干净吗?她想哭哭不出。
    一会儿,几个女人说笑着进来,她忙站起来。但她们并没注意到她。“啪啪”几声,几个蹲位前的门被关上,热播的真人秀话题在空气里回荡着。惜如不觉有些好笑——就像书上写的,一栋楼里,楼下的男人病得要死,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
    到了下午3点多,唐逸然还未醒。回了一趟家的杨美娟提着个保温瓶来,问惜如回去的火车票买了没?惜如看了一眼母亲手上的保温瓶,虽然知道这瓶里不论装多少山珍海味,都是跟她无关的。然而还是不由地觉得委屈,硬撑着对她母亲撒谎说:“买了,晚上6点的火车。”杨美娟信以为真,立刻就催她早些走。
    出了医院大门,望着满大街忙着赶回家的人,惜如又难过又茫然。母亲家是回不去的,她也无精力马上坐车回山城。便只好打电给她最好的朋友,苏萌。苏萌是惜如的高中同学。从军训第一天,她给找位子吃饭的惜如让座开始,就成了惜如最好的朋友。苏萌性格开朗,为人不做作。当惜如断断续续说出自家的事后,她既没嫌弃也不同情,仍一如往常。让惜如很感激。这天,做空姐的她恰好休息,便很热情地答应了惜如的请求。
    吃过晚饭,苏萌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可乐,看见惜如把几乎全部家当都带在了身边,便问她,是不是又和她继父不开心了。惜如大致说了下今天发生的事。
    苏萌猛喝了口可乐,说:“如果我是你,老早就给那个臭老头一顿胖揍了。”
    惜如苦笑了下:“我把气出够了,我妈回到家怎么办?不知道又要受他多少罪了。”
    苏萌哀其不幸地叹了声。若说惜如没为此怨过,那是撒谎,可人有权利选择亲人吗?她摘下罐头上的拉环套在左手无名指上,放在灯下,见那拉环染着橘黄色的光泽,不禁嘿嘿发笑。这时,苏萌也将手臂伸过来,她手腕上一根做工极细致的纯银手链,顿时让惜如垂下了手。“好看吗?蒂凡尼的款式。是我新男朋友送的,他是做轮胎生意的。”苏萌得意洋洋地说,“这事连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那陈斌呢?”
    陈斌和苏萌是大学同学,两人从大三开始成为恋人后,在分分合合中走到今年已是第八个年头。虽然苏萌总是说,陈斌家里条件差,他们最后不会走到一起。还不断瞒着男友在外交新男友。但惜如从没见过她想要真的结束这段恋情,还天真地以为也许过个若干年,等苏萌成熟一点会发现家里条件并没那么重要。所以当今天听见苏萌又有新恋人,便很紧张地问她:“这次,你是认真的?”
    “你都想哪儿去了。”苏萌似乎被惜如严肃的表情吓着了,笑说,“才刚刚认识半个月。”
    “半个月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惜如问。
    “又不是很贵。”苏萌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觉得陈斌很可怜吗?每次都是有事了才想起他,他又不是你的备——”惜如实在不愿意用备胎来形容陈斌和他的感情,遂说到一半就咬住了嘴唇。
    “那我也很可怜啊。”苏萌一脸很无辜地说,“为什么好男人没看上我,看上我的偏偏是个没钱的男人?说起来,老天真狠心,世上像蒋晖那种又有钱又本事又值得爱的男人原本就稀缺,还——呀,我真是该死。”
    蒋晖就是那个脚踏两船的男人,最后死于一场突然而至的车祸。苏萌知道这是惜如的忌讳,遂像个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孩子迅速溜到旁边的沙发上。
    惜如体会到苏萌的用意,便自己拍了下手,像是场景转换似的,切换到另一个话题上说:“所以要怪就怪我终究是个没本事的人。一直以为只要努力读书,考上一流的大学,在一流的单位做一流的工作,就能三下五除二治好弟弟的病,然后让他受最好的教育,做一个一流的数学家。可是——”她弓着背,微皱起眉头,脸上习惯性流露出深深的自责。苏萌是最受不了惜如这个样子,便走过来搂住她的双肩说:“别再苛责自己了。你是女孩子呀。话说回来,你继父是个恶人,你妈又是那样子,你做得再好又怎样?他们根本没想正眼瞧你。”
    “可我的确有污点供人家说啊。”惜如冷不丁,将好不容易转换过去的话题,又切回来,就像是在谈论别人似的,眼睛里闪烁出旁观者才会有的鄙夷之色说,“当小三的确是不对的。”
    “想找棵大树靠着是人之常情。”苏萌说。
    “就算做了很不道德的事也行吗?”惜如问。
    苏萌答不出。
    惜如突然眼睛就红了。“谢谢你,苏萌。就算这样,你还为我着想。可于我,这事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就算有一天死了埋在地里也不能。”
    “干嘛总这么和自己过不去呢。事情不是这样的。”苏萌为惜如过分的执着弄的心烦意乱,将头发一股脑撸到后面,说,“首先,蒋晖并不是个已婚男人,他只是有了要结婚的对象,这一点还是你后来才知道的。其次,车祸是个意外,谁都无法预料到的意外,和你没关系。”
    “真的是这样?”惜如没来由地问。
    “你以为呢?”苏萌确认无误地反问道。
    惜如从苏萌身上抽去目光,呆呆地望向别处。
    到了半夜,所有人都睡了。惜如却爬了起来。仿佛有人故意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蒋晖的面容就像贴在她眼前似的,怎么也不肯消逝。她蹑手蹑脚来到客厅。月光穿过阳台洒进苏萌家的客厅,为惜如带来一点光亮。她在为月色所笼罩的椅子里坐下,以为清醒一下就好,但自责就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越积越多,简直就要把她整个人都吞没了,有一刹那她觉得这种责难永远都不会消停。毕竟,事实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蒋晖以结婚为由,曾经多次提出要和她分手,她总是不答应。最后勉强同意了,便打电话和他说想要最后再见一面。没想到,就是在这次的赴约路上,蒋晖遭遇了车祸。
    到这个份上,也许只有一命抵一命是最好的赎罪方式,但她还要替唐逸然出钱看病。不能想象如果离开了她,她继父会怎么对母亲。这样一来,她就得独自承受痛苦生活。这种痛苦,她说不出口,也知道就算说出来,也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同。这就是她的宿命,既然这样,她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对生活也没什么可怨的了。先前还因蒋晖而萎靡不振的她,突然来了些精神。她要尽快赶回山城赚钱。
    从W市回到山城,又登上长途汽车去郊县完成采访。惜如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将行李连同整个人都扔在床上,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再也爬不起来了。但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传来小柔支支吾吾的声音。惜如因而笑她:“多大的人了,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我说了,你真的不要难过——”小柔的声音满含怯懦之情,让惜如以为又有不幸的事降临。
    “我姐姐不赞成我在流云寺实习,死活撺掇我爸让我换工作。所以,惜如姐——”
    “哦,这也没什么。”原来是修行班的工作不做了,惜如瞬间松了口气,笑说,“不管怎样,前程最要紧。像W市里的那些知名企业都很看重工作经历的。只怪这里名气不够大。”
    “那样的话,就留你一个人啦!”惜如竟能处之泰然,小柔不免大为吃惊。
    但惜如说:“最重要的是你。你这是要去投奔你姐姐吗?我听说她混得不错。”
    小柔说:“有她一个喜欢攀高枝的就行了。我反正一毕业就回家,钱赚多赚少不管,最重要就是自由自在。” 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对关乎自身的大事竟想得那样简单从容。
    惜如不禁讶异:“大城市怎么就不自由了?”
    “反正就是不好呗。不过,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以后的计划,惜如姐,你愿意为我保守秘密吧。”
    惜如很义气地说当然。就听小柔 “耶”了声,仿佛刚刚筹谋完一个惊天逃亡计划。惜如不禁感叹现今年轻人的想法又是另一个样了。
    W市,随着一声“散会”,季宇轩注意到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跨过了13点。流云寺改建项目的例会,竟开了整整4个小时。他晃了晃被各种观点冲击的脑袋,夹着笔记本电脑走出会议室。
    由于团队中负责设计的建筑师突然离职,沈同洲紧急任命了刚来公司半年的纪小悠接手。但几次会下来,宇轩觉得她的方案太激进,根本不适合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因而几次想和沈同洲说,都被女友沈盈拦了下来,说是不能伤害到父亲的权威。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这话了。不久前,宇轩他们这组负责的另一个项目上,由于行政审批出现纰漏,项目不幸夭折,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负面影响。沈同洲知道后十分生气。事后,有消息灵通人士传,夭折是由于公司内部有人故意作梗所致。宇轩当即就要告发,沈盈就说,这样会让父亲很为难,毕竟宇轩在公司并没多大实绩和地位。
    宇轩不禁问她:“有错不揪,反而让无辜的人受罚,有没有想过无辜人的感受。”
    沈盈说:“这很正常。与其花时间去指责他人,倒不如多练练自己的本事。等到你有令人瞩目的业绩和让人不得不依靠的能力,谁还敢轻易对你泼脏水?”一席话不想正好戳中季宇轩的痛处,说:
    “部门经理总是从我们这组抽调有经验的人去其他组,弄得现在我天天和一群刚毕业的新人共同工作,还怎么做出成绩?”
    沈盈便说这是他该操心的事。为此,两个人几天都没说话。这次,旧事重演,宇轩不想重复过往的桥段。但在今天的会上,他和纪小悠又差点吵起来。
    纪小悠在这次提交的新方案中,仍坚持只保留王子庙,将后山的流云寺改造成度假村。宇轩不客气地说他们在山城已经有一个度假村,不需要再重建一个。况且,现在满地都是度假村、农家乐,流云寺要想脱颖而出也是个问题。另外,方案中提出的,在悬崖峭壁上安装电梯,用有玻璃幕墙的天桥将山与山连接起来,爬山就跟逛商场似的,太过理想化,根本不实用。
    小悠于是和宇轩争辩说:“流云寺地处偏僻,比自然景致,那山里比流云寺好的景致实在太多;比历史人文,除了那个传说中的王子,这附近就再也没出过什么名人;比菩萨的灵性,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们方圆百里我是第一个考上北京名校的,所谓人杰地灵,我们哪样都没有,凭什么利用佛寺本身吸引游客?要吸引更多的游客,度假村是最好的选择。这样,还可以顺便带动周边景点的游客量。譬如附近的古村落,农家乐,我想一定能吸引到不少中老年游客。”
    “那别人干嘛要来这个度假村,而不去别的呢?为了坐电梯看日出?”小悠以当地人自居的派头让宇轩很看不惯,因而毫不客气地指责她和她方案是一个“荒诞至极的大笑话。”
    “我的方案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来的,请你尊重我的劳动。”纪小悠似乎被宇轩的刻薄激起了斗志,口气更加强硬地说,“要知道,我就是那个地方出来的。”
    “又是这句!是不是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做一个工程就在当地找个设计师?”宇轩嘲讽道。
    “请别曲解我的意思。我想强调的是,那地方需要什么,通过开发能提升什么,我比较清楚。”
    宇轩冷笑着,拾起一支水笔在手里来回转着,一脸不屑的样子。
    “那么对这个项目,您的设想又是什么呢?”纪小悠沉着脸问他。
    “总之,做项目不是炫耀自己的资本。”季宇轩回答说,“有句老话叫旁观者清。如果这项目你能带领我们做好,还要我这个项目经理做什么?”
    小悠顿时大感窘迫,看向宇轩的组长,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但组长只是按下两边说:“要不大家回去都把想法整理下?下次正好沈总也来,听听他怎么说,怎么样?”
    纪小悠大失所望地差点叫出来。谁都知道,沈同洲是季宇轩未来的岳父。让他来裁夺,她自觉胜算不高。但并不想就此屈服,因而开完会,就和自己的同事回去研究方案了。
    在公司中,宇轩这一组的组长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会上对付完纪小悠,会后就来找宇轩,故作神秘地和他说:“有个半官方的消息,说纪小悠是当地的高考状元。委托方很希望,自己的状元能衣锦回家建设家乡,多好的噱头。”
    宇轩听出了弦外之音,笑说:“这么劲爆的□□你干嘛不早告诉我?”
    组长说:“现在告诉也来得及。”
    宇轩两手叉着腰摇头说:“这是个大工程,总之我绝不会让她这么轻易搞砸了我的事。”攸关前程,宇轩表现出不能妥协地决绝。组长只好嗤的一笑。
    周末,季宇轩到沈盈家吃饭。难得沈同洲也在家,准翁婿俩对饮了几杯后,就见沈盈盯着他们发笑。沈同洲略感莫名地问女儿:“不吃饭,傻笑什么?”
    “我在欣赏一幅很温馨的画,爸爸。”沈盈说着,眼睛不断地在父母之间来回徘徊,自言自语说,“还是这样好,以后每天都像今天这样才好呢。”
    “每天都这样,谁出去应酬?谁赚钱养活你?”沈同洲说。
    “我可以养活自己。”
    “你那点收入和宇轩的加起来还不够你一个人花的。”
    “妈,你听听,爸说得这是什么话?”沈盈娇气地向母亲求救。
    沈盈的父母都笑了。宇轩却觉得脸上发烧,嘴里苦得不行,沈同洲坐在他身旁,见他有点不自在,便问起项目的进展。
    宇轩答说:“还在讨论设计方案。”
    “有很多困难吗?”沈盈说
    沈母应和说:“我也觉得宇轩自从接这个项目后,总是心神不宁的。”
    沈盈转头问向沈同洲:“那么,爸爸对这个项目有什么想法呢?怎么说这也是个上亿的大工程,作为老法师,你给后辈一点建议也是应该的啊。”
    沈同洲不禁哈哈大笑,沈盈也跟着笑。她知道父亲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索性摆出一脸的纯真,双眼满含崇拜和期待地盯着父亲,就像她小时候一直做的那样。
    沈同洲果然有些招架不住,对宇轩说:“我们开门做生意到今天这个层面,已经不能仅仅着眼于眼前那点利润,要能看到更重要的东西。这句话,我希望你能记在心里。”
    宇轩像是很受教地点了下头,继而就感觉到沈盈戳了下他的胳膊。
    只见沈盈如无其事地夹了块排骨放在他爸爸碗里,说是给爸爸的奖励。
    “原来死活催我回来吃饭是有目的的。”沈同洲看着这块没肉的排骨,佯装很生气地将饭碗伸过来给老婆看。
    沈母便说:“少吃肉对老年人有好处。况且宇轩做得好,你脸上也有光。”
    沈同洲扭头看向宇轩,宇轩立马意识到是表决心的时候,放下碗筷,义正言辞地在沈同洲面前保证说:“请董事长看我的表现。”
    一家人都笑了,说宇轩就像是在战前发表出征演说似的。但那种家里应有的温馨和轻松的味道,这才算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吃过晚饭,沈盈送宇轩下楼,还不忘提醒他:“这个项目对公司未来发展起着决定性作用。你千万不要让我和他失望哟。”
    “怎么?好像很担心我把这事情搞砸?”宇轩有些愀然不乐地问道。
    沈盈嗤的一笑,在他臂膀上轻轻掐了下。“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
    “不过什么?”宇轩见女友微微皱起眉。
    “没什么,就觉得现在和在学校里有点不一样。”沈盈挽着宇轩的臂膀歪头说道。
    “哪里不一样?老了?”
    “我还20几岁好吗?”沈盈撅着嘴,放下宇轩的手臂,“好啦,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多放点心思在工作上,少去酒吧。”说完,便独自走回别墅。宇轩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觉得她好像怀藏着无限说不出口的心事。但他自觉并没做错什么,要说失望,他不比沈盈感受的少。公司里多的是老资历的牛人,他根本没什么机会出头,这些她也都知道。他看时间还早,又不想立刻回家,便不知不觉来到酒吧报道。
    将近凌晨,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开始直播起欧冠决赛,一时吸引到好几个女球迷驻足围观。得益于德国足球的强势崛起,W市里喜欢德国的女球迷开始日益增多,但凡提起施魏因斯泰格、厄齐尔、穆勒、诺伊尔,就像在讲自家的男朋友。
    宇轩受不了这种喧闹,坐到一个小角落里独饮。一会儿,大约是拜仁进球了,几个女生大声地欢呼着。他喝尽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又叫了一杯,想到自己有这么嗨,还是在遥远的2007年,和十几个同学挤在闷热的寝室里。当看见曼联在莫斯科再次举起大耳朵杯时,那感觉就好像自己君临天下,傲视天下一般。可现在……电视机前又传来一阵欢呼,大叫着“罗本”的名字。几个懂球的就说:“罗本状态真好,明年世界杯就看他了。”
    “荷兰的后防烂成渣,小组出线都成问题,还能指望什么。”宇轩冷不丁调侃了句,接着喝自己的酒。
    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事情看得更清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过去每次世界杯,宇轩都相信荷兰能夺冠,尽管最后的结果总让人失望。但现在,仿佛是在看自己的人生,他竟一点预见不到橙色军团的未来。
    这时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在宇轩旁边,感叹说:“还是在游戏里好,你可以把世界上所有强人都集合在一起。”
    “那有什么意思?再怎样也不是真的。”宇轩觉得男人说话真幼稚,对他鄙夷地哼哧了下。
    中场休息时,过来一个身上香水味很浓的女人。宇轩抬头一看,香味很重的纪小悠已坐下来,轻甩了下长发,耳朵上一只闪着金光的耳环就跟着摇晃起来,酒红色的长发沐浴在灯光中,在头顶形成一圈诱人的光晕。宇轩不由得开始欣赏起这撩拨人心的美。
    两人谈不到三句,下半场就开始了。纪小悠拿起橙汁问宇轩要不要一起过去。宇轩说怪挤的。
    纪小悠笑说,这可是欧冠啊。宇轩说自己不是对阵双方的球迷。
    “为什么?我超喜欢拜仁的。人家都说为拜仁踢球是所有德国球员的梦想,嗯,也只有他这种舍我其谁的球队才能做到。你说是不是?”不知是纪小悠处于什么目的,她在宇轩面前表现出对足球很懂的样子。
    宇轩真有些不忍心打击她,不过话已到嘴边,也由不得他再憋回去,于是就说:“我认识拜仁的时候,那场比赛最后一刻它被曼联连扳两球,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别人拿冠军。”
    “曼联现在很强吗?我不记得今年8强里有这支队。”
    面对纪小悠一脸不知世事的神情。宇轩只觉这女人神逻辑,原来现在强的才叫强队。他一气干了杯子里剩下的所有酒。
    再次清醒时,已经是早上了。宇轩看时间已经过了8点半,9点上班,就算开车过去也要三刻钟,注定是要迟到的。于是,他跟组长请了半天病假。母亲正好开门进来,问他怎么还躺着。宇轩便扯谎说,10点要见客户,就在家附近。季母也就没多言语。
    他又在床上眯了会儿,才趿着脱鞋出来,看见父亲季献泽坐在客厅里吃早饭。淡淡地喊了声“爸”。就听季献泽问他:“昨晚怎么喝得那么醉?”
    季母在旁笑说:“哪有很醉?”
    “我在书房都看到了,走路都在晃。”父亲语气之严,好像认准了儿子在外鬼混。
    宇轩因而几步跨到父亲面前,却装作是和厨房里的母亲说话。“昨晚吃饭时,沈盈爸爸还说改天要请你和爸,一家人聚聚。”
    “请我?”季献泽笑了笑,将碗筷收到厨房,拿起公文包说,“那就谢谢。我一个教书匠上不了他大老板的台面。”
    “妈,季教授又在耍个性了。”猜到父亲会这么说的宇轩冷笑着看向他母亲。
    季母略带责备地瞪了儿子一眼。
    季献泽出门后,宇轩坐在父亲的位子上吃早饭,一边还无聊地刷着朋友圈。季母过来跟他说,乡下表姑婆的儿子结婚,希望他也去。
    他心不在焉地问了句,“爸去吗?”
    “当然去。”季母抬高了声音说,“你爸常说他上大学时多亏你表姑婆照顾。她家办喜事,自然也要去捧场的。”
    但宇轩忙着在给朋友发的照片点赞,敷衍着说:“这也矫情,乡下这么多人难道缺捧场的?”他眼睛一刻不停地全在手机上,仿佛虚拟空间里有很多人等着他捧场。
    为母的见了有些不高兴。“你小时候,表姑婆也没少疼你。”
    “不是这个意思。是——”宇轩说到一半便住了嘴。
    季母失望地叹了口气,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宇轩知道她已经猜到自己真正不去的理由,不忍她伤心,便陪笑脸说,是因为自己刚报了个修行班,每周末都要去。
    季母失声问他:“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要出家?”
    “名头而已,说穿了就是度假。”
    季母听了更加懊恼。“宁可度假也不愿和我们一起。这也就算了,为什么刚在你爸面前撒谎?”
    知子莫如母,宇轩自觉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就说:“季教授是一根绝缘体,他的世界永远围绕自己转,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才不会影响到他。”
    “所以就能随心所欲地骗他?”
    宇轩耸耸肩,像父亲那样将碗筷收拾到厨房。母亲在后对他说:“我不准你以后这样对他,他是你爸爸!”
    “因为他是父,我是子,只准他冤枉我,我不能捉弄他?”
    “他什么时候冤枉你了?”季母不明白这话,走到厨房门口追问儿子。
    “他不是一直认为我晚回家是因为在外鬼混吗?反正没有像他那样每天两点一线,就是走歪道,这不就是季教授的逻辑?”
    “难道早点回家不应该吗?”
    “没出息的人才两点一线呢。”宇轩叫嚷道。然后就看见母亲发白的脸,一双眼睛正怒视着他。
    “您还记得以前有个常来咱家的王叔叔吗?我有次听见他跟别人说:季献泽这人啊,学术领域的高材生,社会生活的小学生。呵呵,我竟无言反驳。”
    “别油腔滑调!那人是嫉妒你爸爸。”他母亲斥责道。
    “笑话!人家那时候的职位就比爸爸高。这年头谁还埋头钻研?就靠那些工资和奖金做得成什么大事?”好像是要避开母亲这种目光,宇轩从厨房绕到卫生间,拿水去冲脸。
    方才还有十分愠色的季母听了儿子这番话,不由笑了。“可在你这年龄,你爸爸已经开始给大学生讲课了。”
    毛巾没拿住,不慎从架子滑落到水池里,宇轩有些狼狈地拾起来,在脸上草草地擦了下。
    “那个时候才有几个大学生?”他狡辩说。
    “一个人的成就不应只用名利来衡量。无论如何,在妈心里,你爸永远是个优秀的人。”
    “是,是。妈看谁都是好的。”宇轩已经不想再争下去,遂从卫生间直接回房拿了衣服和包,准备出门。
    换鞋的当口,他眼角里扫过墙上的一组建筑照片,它们中有大型商场、高档写字楼,公寓别墅,全都出自季献泽之手,有些还拿了奖。这其中,占据最显眼位置的是一座市内某中学的图书馆。宇轩发现母亲看着这幅,眼睛红红的。也许是眼睛不舒服,也许想到这是父亲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也许……宇轩突然想到另一个话题,用略微明快的语气和母亲说:“沈盈妈妈想见你,要不我约个时间大家见一下?”
    “这事情要问过你爸。”季母收起目光,重新戴起眼镜。
    “又是这句。爸脑子糊涂,你也不站在我这边。”
    母亲抬眼说:“工作和婚姻是你一辈子的事。你觉得现在这些是你要的,妈还是站在你这边。这就是我的态度。”
    “就是你也反对?”
    “你这么想,说明在你的潜意识中也不认为沈盈合适。”
    潜意识都说出来了。宇轩恼怒地抱着头,但他还是不能轻易开罪她,否则就成了孤家寡人。因而,吁了口气,用商量的语气和母亲说:
    “和沈盈结婚,我想不出说不的理由。”
    “可妈妈总觉得,自从你进入同洲集团,你就总不快乐。”他母亲突然哽咽地说道。
    “您胡说什么,现在的工作,眼前的女朋友让我都很快乐,就算不快乐,也是因为——”宇轩不禁嘴唇微微发抖,勉为其难地才挤出一丝笑,“你儿子从小就是考第一名的主,你还担心什么呢?”
    “有没有听说过今时不——”
    “不早了,我该上班了。”
    未等母亲说完,宇轩装作很匆忙的样子出了门,但真的开车到路上,他又一点急着回公司。反而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刚刚等不及地要关在房门那边的、母亲未说完的那半句话。
    “今时不同往日,是吧?”他凭空里像是在问不在身边的母亲,又好像是在问自己。但今时和往日又有什么不同呢?除日历上的时间外,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自己。
    半天假期还有点剩余,况且也并没有很紧急的事要处理。宇轩漫无目的地开了好久的车。将近12点,沈盈约他吃午饭。他回说身体不适,还在家里。沈盈便回:“那你自己小心点,好好吃药休息。不行的话,就别去了。”
    “嗯,晚上再打给你。”宇轩回道。
    “对了,这周我要陪妈妈出去玩。你自己找节目吧。”沈盈在对话框里写道。
    “又是出去玩——”宇轩懊恼地嚷了句。却又无可奈何,便在微信里给女友发了个元气满满的表情,说:“去吧,和伯母玩得开心。”遂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
    他的车拐过几个街角,就看见一栋红色楼房掩映在一片绿荫中。那是他的初中。一下子,重回学校看看的想法出现在宇轩的心里。他依稀还记得,学校门口有条小路,两旁皆是些既低矮又陈旧的房子,那里有卖零食的、出借漫画书的、开网吧的,一整屋子的游戏机,简直就是学生们放学后的乐园,却也是老师最头痛的地方。
    但再回来时,这一切都被几幢气势恢宏的住宅楼所取代。原本脏乱拥挤的街道也变了,既空荡又冷清。宇轩不由感叹,那种荡漾在回忆里的嬉闹吵嚷竟永远地只能留在过去。他的心情颇有些低落。
    好在校园里的气氛还是一同从前。中午时分,穿着校服的学生充斥着学校内外。他透过校门向里望去,仍然又破又旧的操场上,许多男生在打篮球。两栋校舍的外墙还盘踞着浓密的爬山虎。所有玻璃窗都敞开着,不断传出学生的嬉闹声。让宇轩错觉,仿佛自己刚刚使了个计谋,从班主任眼皮子底下溜出学校,和几个哥儿们坐在一个舒适的角落里享受着酸酸甜甜的饮料。那时他也犯过很多错,也受过不少批评,为什么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沮丧。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让他很想找人倾诉,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可有人明白吗?他瞬间想到一灯和尚,遂拨通了惜如的电话说:“那个班,我能不能也参加?”
    周五,苏萌的表弟张学飞出现在惜如家的门前。惜如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今天来。学飞就说,想先熟悉一下环境。因为小柔的辞职,惜如便向住持一灯推荐了学飞。学飞是苏萌两姨表亲,从小感情就很好,因而他和惜如、逸然姐弟也关系不错。大专毕业后,在一家4S店里帮人修车。与苏萌不同,学飞身上那股子学生才有的淳朴从来没减少。虽然,每天接触的都是价格上百万的豪车和颇有身家的富二代,但他依然故我,开着电瓶车上下班,中午在店里吃着20块钱工作餐,晚上做点代驾的兼职。和朋友们出去聚餐喝酒,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出格的事。苏萌跟惜如说,表弟喜欢她。但惜如以为自己有巨大的经济负担,还大学飞三岁,一直回避着。学飞也不说穿。大家仍旧像朋友一样。
    “我妈说你去看过逸然了?他现在怎么样?听说已经出院了。你看他胃口好吗?哦,我上次买的书他有收到吗这种数学专业书我真是理解不能。”
    惜如不等学飞进屋落座,问题就犹如连珠弹炮,一个紧跟一个,根本不给对方喘息机会。学飞于是指指厨房:“能不能先让我喝口水,慢慢再说?”
    “哦,是了,你看我这记性。”惜如欢快地去厨房倒了杯凉白开,随即又问开了:“你每周周末都来这里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你忘了我已经升职了?而且每周都能来呼吸新鲜空气,多好的活。”
    学飞知道惜如这是唯恐给他添麻烦,因而率先替她释疑道。
    “这样啊。”惜如笑了笑。
    “不过你弟弟就不妙了。”学飞说,“他抱怨说你买错版本了,不是他想要的。”
    “真的?”惜如问道。顿时表情就变得沮丧起来。
    “我耍你呢!”学飞没想到惜如竟然这么好骗,不由笑起来,“不过,我在想,要是他不生病,会不会变成数学小天才?”
    “他现在就是,好吗?”惜如为学飞骗她,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说,“学什么不好,学骗人。”但说完马上就笑了。便提出要请学飞吃饭。学飞环视房间,见所有家具和摆设陈旧又粗陋,晓得惜如平时定是省吃俭用的,笑说:“在家吃吧。外面的饭菜我都吃腻了。”
    这倒是实情。学飞因为每天工作都到很晚,基本很少在家吃。惜如便拿了钱包去买菜。学飞就说他也要去,一边忙不迭地就去穿鞋子。
    惜如反倒站住,手伸向学飞:“把钱包拿出来。”
    “干嘛?”
    “不许你跟我抢着付钱。”惜如回答说。
    学飞无法,只好把皮夹子拿给她,摇头叹道:“我想拍未来大作家的马屁都不行。”
    “什么大作家?”
    “还瞒得挺紧。唐逸然都告诉我了,你就要出版小说了。”
    “这个小鬼头。刚刚交了初稿,具体怎样,还不知道呢。”惜如尽量克制自己的语调,让这件事听起来并没大不了的。
    学飞吸了下鼻子,神情相当诚恳地说,“已经很好了。这是真话。”
    “好你个鬼,”惜如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事业上既没成就,老大不小也没个对象——也就这件事。如果成了,算了却我一个心愿。断断续续写了那么多年,好几次差点就放弃。”她不知不觉还是认真起来,随即噗嗤一笑,“不过,要是稿费再多点就更好。”
    学飞注意到,惜如说这话时,眼睛里流露出幸福愉快的神色,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便说:“你这几年为了挣钱就快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上了。这么忙还能写出自己的文章,一定不会差的。到时我也要买个几本。”
    “等出了再说吧。万一不行,岂不是白高兴一场。”惜如说着眨了下眼睛,那种对任何事都心如止水的神情再度卷土重来。不过,嘴边还留着一丝笑。“如果你想看,我现在就可以发给你电子版。”
    “那多没诚意。我们可是认识了多年的朋友。”学飞很干脆地说。
    惜如不禁抿嘴一笑。
    次日,两人一来到流云寺。和尚们就和惜如说住持找她。惜如闻说,来到办公室。一灯陪着一个浓妆艳抹、香气十足的女人正好出来,看到惜如,便将她介绍给那女人:“这是岳小姐,修行班的日常工作都由她负责。”女人立刻笑成朵花,向惜如做了番自我介绍:“我是方雅桐,杜冰就拜托你了。”又转头向一灯:“下午我就接她来。一切都按我们协议上说的办。”一灯点头称是。
    等客人走后,一灯掉过头来问惜如,认不认识这个杜冰。惜如说当然认识。作为模特出身的她,凭借着姣好的面容和优雅的仪态,出道以来一直备受关注。加上,这几年又先后出演了多部热门影视剧,更是被捧为新一代的女神,但与此同时,身患抑郁症的传闻也总是和她联系在一起。惜如因而听说她来了,不由想到这件事。另一边,住持还在吩咐她:“不管怎么样,她来了,一应的生活起居皆要和其他同学一样。不能因她是明星,就肆意由着她。若是她身边人和你提要求,你也别睬,让她来找我。”
    惜如觉得不好意思,“我来这里工作,怎么还总要师父操心?”
    一灯摆手说:“人活在世上,自然要互帮互助的。方才,那女人甚是傲慢,她刚刚正眼都不瞧你一眼,少不了要我来对付的。”
    说话间,张学飞也走了来,惜如就跟住持介绍。两厢里见过都觉得很满意。
    下午,惜如接了学员来,其中,张佳芝请假。一会儿,方雅桐和杜冰也来了,都带着大大的墨镜。杜冰脸上还罩着口罩,身上一袭圆领白T配紧身牛仔裤,一条粗而亮的麻花辫松松垮垮地拖在脑后,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学飞都看呆了。
    惜如将其他学员交给学飞,自己带杜冰和方雅桐上楼,方雅桐看是单人间,大大松一口气对杜冰说:“老师傅还算通点人情。明天下午我来接你。我和小钱就住在山上的宾馆,你放心休养。我们和寺院签了保密协议,保管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事。”杜冰微点了下头,接过方雅桐手上的行李,还不等惜如说完5点吃晚饭这句话,她便砰地一声关了门。连晚饭也没准时来吃。
    一灯和惜如来找她。惜如想先一个人进去,毕竟女人之间更能沟通。但敲了几次门,都不见有人来开门。一灯因而上来自报家门。
    房里依然没回应。
    一灯又紧敲了几下,口气有些生硬地说:“你要是再不开门,我们就自己进来了。”说着,真的找来钥匙。但门被反锁了。
    “杜小姐,你这样不配合,我只能让你马上搬出去。我说到做到。”一灯说着就问惜如要方雅桐的电话。这让惜如不禁为难,这未免也太让杜冰难堪了。没想到,门倒开了。杜冰站在门内,待来人一进来,就立刻关上门,唯恐后面还有一双窥探的眼睛跟进来。
    房里又黑又闷,像深邃的洞穴。一灯看不清,脚磕到地上的一只大箱子,差点摔倒。他走过去将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一把扯开,但被杜冰马上拉了回来,然后背靠窗边的墙壁站着,以防再有人来动窗帘。
    “我想你还不明白什么是修行?”一灯的语气仍旧很严厉,“那可不是像你拍电影,念一句阿弥陀佛,很飘然地转一个身,镜头结束就完了。”
    “不就是不下去吃饭吗?我又没说不上课。我知道时间,到点自会下去。”杜冰的语气坚决,好像全然没把住持的话当回事。
    房间里的空气像一下被吸干了,变得异常凝重。一阵凉风传送进来,吹开了帘子,几束白光射将进来,正好让惜如看到杜冰的侧面。她画着很亮丽的妆容,浑身上下却透着沉沉的疲倦。
    果然杜冰也拿这个说事:“不是可以请假吗?我现在累得很,请病假——”
    “不行。我瞧出你没不适。”一灯不等杜冰说下去,就断然拒绝。“你不单不能请假,还要马上和其他学员坐在一起。”
    “要我和那群人?”杜冰惊叫道。
    “那群人?那群人怎么了?他们都和你一样值得尊重。”一灯说。
    “一个大明星好好的放着通告不接,电影不拍,跑到深山老林,谁看见了都会有猜疑的。”
    “猜疑又怎样?”
    面对一灯全然不理解,还咄咄逼人的问话。杜冰无力地倒在床上,拿过一个枕头遮住头。“行了,总之我会下去的。”这样子就好像大小姐打发来传饭的佣人。
    惜如头一次感到委屈一旦沾染上固执己见,也那样让人讨厌。
    “我想方小姐和你都搞混了一个概念。你是来修行的,不是来避世的。如果以为这里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想怎样就怎样,那还是走吧。惜如,打电话给方小姐,让她带她回去。”
    “我说师傅——”惜如看一灯表情严肃,知道他是来真的。
    “让杜小姐马上走。”一灯不等惜如说完话,就又重复了一遍。
    “你凭什么赶我走?”杜冰态度很恶劣地问道。
    “就凭你不守规矩。”一灯说。
    杜冰转头看向惜如,脸上流露出既鄙夷又困惑的表情。惜如觉得她此刻一定在想,这个被冷落在角落里的破庙住持,哪来的底气竟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反而将她视如草芥。这一想,她也认为一灯有点过了,杜冰毕竟是明星,吓唬吓唬也就算了,真让她现在走,万一被山里的游客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但一灯似乎打定主意,见惜如迟迟不动,便问她要过电话,自己打给方雅桐。
    杜冰这才知道住持是来真的,大约她也是顾虑到惜如担心的情况,带着哀求的语气跟他说:“放过我吧。我听你话还不行吗?”
    一灯念了句阿弥陀佛。“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何尝愿意大家离开?”
    杜冰似乎更委屈了,跌倒在床上大哭起来。但住持并没如大家所愿,就此罢休。他问惜如,按照规定,无故缺席集体活动应该受何种惩罚。
    “杜冰才刚刚来——”惜如说。
    “也就是说她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一灯问。
    “知道是知道。”
    “那么今天晚上,请杜施主帮忙去打扫浴室和夜巡寺院。”
    “你让我去打扫——?”杜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唰地就从床上站起来。
    “打扫浴室和夜巡寺院。”一灯又强调了遍。
    “我是个公众人物。”
    “可在是公众人物之前,你首先是个人。”
    “我要打电话给我经纪人。”杜冰气呼呼地拿出手机,一边还念叨着:“让我去扫浴室,是瞎了还是脑子抽了。”
    “那正好,让我也和她说两句,大约唯有把你领到那不见人的地方才能医好你的心病。”
    电话接通,方雅桐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杜冰快速说了句“哦,没事。”便几棵挂断电话,问住持:“你知道我的情况?”
    “知道,当然知道。”一灯说,“还知道你的病因,那就是你已经忘记了做人最起码的道理。吃饭时不吃饭,别人说话,你全当耳旁风。与其说你是被外界的名利所束缚,倒不如说你因为外界的名利把自己给束缚了。”
    杜冰这时才意识到惜如也在场,便像是斗败的天鹅,垂下高昂的头,低声对住持说:“那再给我一点时间,一会儿我自个儿会去斋堂报道,好吗?”
    “不可以,你已经迟到了。”
    “您怎么就不通情理呢?”杜冰说着就哭了,“在您眼里,是不是除了规矩,就没别的?别总拿修行来吓唬我,我根本不稀罕这种鬼地方。”
    一灯径直走到窗前将窗帘全都拉开。惜如这才看清楚整个房间,到处都灰蒙蒙的,想来杜冰进来到现在一点都没收拾。“原来她真的有病。”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再和你重申一下,”一灯站在窗前,夕照照射进来,明亮了他整个人,尤其是那对双眸,明亮得近乎锐利,直盯着杜冰说道,“我们这里没有客房服务,你不喜欢住脏房子就得自己动手。除了睡觉,几乎所有活动都会遇到很多人在身旁。即便你不想和他们一起吃饭,还是要和他们一起洗漱洗澡,所以这群人你是逃不掉的。除非你不想呆在这儿。”
    “能给我一个理由吗?为什么我要那么辛苦地遵守你这么多严苛的规矩。”杜冰吁了声,好像是被重压压了好久,终于能缓过一口气问。
    “难道你还没发现?事实上,生活就是这样辛苦。”
    一灯说的话,句句在理得没法让人回避。但当惜如关上房门,听见杜冰在里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时,还是忍不住问一灯,是不是该回去安慰她一下。一灯说,她自己会好的。
    “怎么会好呢?她有抑郁症的,如果发生点什么?修行班的名誉怎么办?其他学员会怎么想住持?谁会希望待在一个冷酷无情,没人关心的地方?何况还是出钱来的。”
    “所以我应该像哄孩子那样,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那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呢?”
    “可这里是寺庙,不是地牢。谁会喜欢和动不动就让人下不了台的人相处在一起?”惜如激动之余,将平时所想所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讨他们开心?因为他们都是出钱来的。”
    “我不知道。”惜如看见一灯双眼直视着自己,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下,忽然就失去了方才那股子正义气概。“从我的角度,我觉得是这样。”
    “也罢,竟然到现在连你也不明白我的苦心。”
    “我当然知道。您是想让大家明白人活这一辈子,处处皆是修行。”惜如抢白道。
    “这不过是句空话。”一灯笑着评论道。但目光随之却变得温柔了些,不似先前,像把刀似的插在别人心里。他见惜如答不出,便接着说,“就拿你所认为的,讨别人开心了,别人就会喜欢你。事实真的如此吗?我说过,凡事都有成功和失败两个结果。如果你发现,你想讨好的人并没像你预期的那样待你好,你会怎样?”
    惜如瞬间想到了继父和母亲,苦笑着说:“我不会怎样。”
    “你会很失望吧。从你的表情上来看,也许次数多了,你甚至可能对这个世界都变得没信心。”
    惜如又是一声苦笑。
    一灯就单刀直入地说:“但这样最终伤害的还是你自己。要想不受伤害,要想有所成就,就要修成一种功力,那就是:即便遇到千百挫折,还能依旧笑看人生。我归这样的练功叫修行。就像你看的玄奘西行。大家都说他是去印度取经,可又未尝不是一种修行。朝廷的禁令,没有水喝的戈壁路,西域国王的恩威利诱,大雪山里的风霜之苦,就如同我们修行路上的一只只拦路虎,只有最终都战胜了,才如愿取得真经,成为一代名僧。这是他的修行。对我来说,在众多看法中树立自己认为正确的看法,并一直将其坚持下去,进而与他人分享,这是我现在的修行。”
    惜如听了。有些不能想象地嗤的一笑。但马上收敛了笑意。她怕住持误会。
    “没事的,连我都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破落户还妄想影响他人。”一灯说着,自己也笑了。
    大约是住持的重话真的让杜冰有所感悟。惜如走到禅房时,就看见她也来了。屋里还有几个学员也坐着,看见大明星来了,都带着围观外星人的眼光,在杜冰身上转悠不停,就好像他们是在窥探一间深不可测的黑屋子,屋里根本没一丝光,他们还死命地扒在窗台上要往里看个够。惜如见是,上前一跨,整个人正好挡在杜冰身前,将双手拍得啪啪作响,所有人以为她又要通知什么,都将目光聚拢到她身上。
    这时,一灯也走进院子,见此情景,便示意惜如梆梆杜冰。惜如会意,故意走到杜冰身边,
    不带感情地和学员说,“我们今天很高兴迎来一位新学员,她今后将和我们一起在庙里修行。请大家能够继续发挥互帮互助的精神。另外,不论寺外大家有怎样的身份,在这里大家都是一个普通学员。诸位的私生活,我想你们不愿别人来干涉,就将心比心,也不要过多关心别人的。”
    “可她真是大明星啊!”有个人说道。
    “那是人家的职业,就跟你们是工程师、教授、白领、退休工人、家庭主妇一样,有什么好惊讶的?”惜如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地看着那人,无形中又含着某种威慑力,让再有好奇心的人都不敢再多问什么。
    杜冰见时机差不多,便走出来和大家问了声好,又说和流云寺方丈是认识很久的朋友。这次一听说他开办修行班就立刻报了名。
    “名人也没有优惠?”不知是谁看到一灯站在门口,便向他问道。
    “哦,这个自然。要不然我第一个就得受罚了。”一灯说着,所有人都笑了。
    惜如看见一灯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是她头一回得到别人的肯定。只见一灯迅速走到自己的位子,让杜冰坐在康秀芬旁边,是个在角落里的位子。惜如不由为住持的安排啧啧称道。
    课结束后,杜冰因为还要受罚,早早回到房间。大家忙着洗漱洗衣服整理床铺,她什么都不做。惜如来找她,在楼梯口正好遇见季宇轩,他看见她就问:“我以前有个同学也叫你这个名字。”
    “是吗?那个人就是我。”惜如平静地答道。
    季宇轩试着再回忆了下,但印象模糊得很,便说,“时间真快,我们已经毕业10多年了。”
    “是啊,就好像飞一样,有好多事好像还没来得及细细去体会,就——”
    还来不及说下面的话,惜如感觉心上的某个痛处突然被点醒了,难以抑制的疼痛让她想哭。但宇轩在这时竟不知其情地笑了。惜如因而赶紧将眼睛瞄向别处,镇定了几秒后,转过头来对他说:“不过,还是很高兴能在这里与你重逢。”
    宇轩向她点点头,径直上了二楼。惜如则来找杜冰。
    杜冰这时还躺在床上,惜如进来时,看见她床边开着一盏极昏暗的夜灯,地上到处都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衣服和鞋子。惜如问她:“去洗过澡了吗?”
    杜冰从床上爬起,说:“待会儿再洗。”她早先已换上一套长衣长裤,床边的桌子上还放着帽子、口罩和手套。她边戴口罩,边问惜如:“你确定公共浴室到了10点就一个人都没?这里会不会也有延时服务?”
    “浴室9点半就关门了。”惜如为杜冰的臆测差点笑出来。想来她还不知道这里是出了名的“没有服务”。
    “那总有人在路上走的吧。”杜冰继续猜测说。
    “如果有的话,应该也互相看不清吧。” 惜如说,“晚上除僧房附近,其他地方都不开灯。所以出行都要用这个。”她拿出手电筒在近乎漆黑的房间里照了下。
    杜冰放下心似的点了下头,但还是拿起桌上的墨镜。惜如不觉好笑,“戴这个还怎么走路?”
    杜冰试戴了下说:“以防万一的好。不过——如果真像你说的,还算这个寺庙有点人性。”
    临近10点,全副武装的她和惜如来到公共浴室。果然只有个守门的和尚在那儿,大约是知道有学员来受罚,看见杜冰,就跟她交代了下任务,便继续忙自己的事。
    此时,浴室热气未散,地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脏水和塑料包装纸片。惜如见这满屋子的狼藉,倒觉得处罚也未尝不好。至少让来此打扫的人再不敢随便乱扔杂物。杜冰用拖把抹了一会儿地就热得不行,遂将帽子脱在一边,连口罩也拿了下来,长发扎成马尾,卷高了袖管裤管,用大剪子捡拾橱柜和凳子下的垃圾,认真的样子好像她就是来做这些事的。但等清扫完,她立马恢复来时的打扮,因为还要巡夜,她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怪不得你能在演艺圈这么成功。”从浴室出来后,惜如突然有种感觉,杜冰能走到今天,全赖于她对工作极重的责任心,说她是在苦心经营女神的形象真是一点不为过。便对她感叹说,“难为你不管是伪装出行,还是受罚打扫浴室都那么一丝不苟。”
    杜冰不禁噗嗤一笑,向惜如眉毛一挑。“你还是第一个从这个角度来夸赞我的人。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
    “当然没。”惜如唯恐杜冰误会,急忙说,“就是突然感慨,原来认真也并不是件好事。要是稍微随心所欲些或许会更快乐些。”
    “你这话是对我说?”杜冰不理解惜如的意思,遂很疑惑地问道。
    “我随便瞎扯的,你不要在意。”见对方并不认同,惜如忙收回了自己的感叹。
    寺庙熄灯时间到了,突然一切都沉浸在漆黑中。杜冰和惜如打开四只手电筒,四道光束落在沉沉的暗夜里,对于习惯了大都市生活的人们依然微不足道。两人快速巡视了一番佛殿和禅房后,来到后院的厨房、工具房和几处已经废弃了的房舍转了一圈。杜冰隐隐听见几声老鼠啮食声,吓得拉住惜如直嚷快走。但惜如不放心,就让杜冰等在外面,自己硬是将每间房都查过后才肯走。
    从通向后院的走廊里出来,杜冰首先看到了正在那儿跑圈的卓玮,但后者只看见惜如,简单地和她打了声招呼,便继续跑自己的步。惜如注意到墙角处放了一只足球。
    走过空地。惜如和杜冰首先来到僧人住的四合院。这院子是全寺最古老的建筑。清一色皆是平房,东西厢房门前各有一片绿地。正屋前两株苍劲有力的老树绿荫如盖,几乎一半的枝叶都伸过了房顶。此时,房间里点着油灯或蜡烛之类的古老照明用具,但并没有人在。房子一隅传来哗哗的水声。惜如和杜冰走近了才发现,几个和尚正光着上身洗头。杜冰赶忙扭过头,拉低了帽檐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
    与僧人宿舍一墙之隔是修行班学员的住处。整栋楼只有俞明诚的房间还亮着两盏应急灯。俞明诚和他的同伴在楼下打水,热水从水龙头里慢悠悠地流进热水瓶中。两人站在旁边激烈地争论着,一点都没注意到巡夜的二人。惜如想到俞明诚来这里还有个写论文的目的,便想着明天和住持商量,让他们搬到自己这栋楼来。这栋楼里,就她和学飞各住一间,其余都是空房。因而,杜冰注意到,惜如这栋楼上有阵阵奇怪的白光在眼前闪过,不禁紧张得直哆嗦。惜如上楼一看,是张学飞和季宇轩在打游戏。她下来不禁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明天得和学员们一起用公厕?”她原意想说,要试着去适应集体生活。但杜冰马上答说,会争取第一个起来。惜如听了唯有咂舌的份。
    根据安排,学员都要进行分组劳动。刚好这天,俞明诚、康秀芬、杜冰和几位爷叔阿姨负责打扫庭院;卓玮、季宇轩、李杰几个年轻人则到庙外清扫山路。分派妥当后,两组人自和庙里的僧人一起劳动。
    庙里人来人往的,让杜冰很不自在,便和康秀芬提议去竹林里捡拾落叶。佛殿上,三个大妈按和尚的指点,撤去案上的贡品和鲜花,收拾去香客们留在佛前的香烛和钱币,擦拭干净后换上新的瓜果,并给佛灯添加新油。因为相信在佛祖面前添香油能积德,在院子里扫地的耿建国见了心痒,休息时,跑来求惜如让他下次做这差事。惜如就说这些工作都是轮换的,以后总有机会的。一会儿,康秀芬和杜冰向这边走来。杜冰手握盛满落叶的桶禁不住连打数个哈欠。康秀芬见了,便说:“我要是没看错,今天好像杜小姐是头一个起来的。”
    “大概昨晚早睡的缘故吧。”杜冰倒了垃圾,就独自坐到背影处,生生将康秀芬晾在一边。
    惜如怕康秀芬尴尬,就想到两人四处走走。康秀芬便又向惜如嘟哝杜冰的事。“她早上到现在就只吃了两口粥,然后就不停地喝水、喝水。我真怕她身体吃不消。”
    惜如向杜冰坐的地方望去,发现她已经走开了。想必明星为了保持身材,节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不放在心上。
    庙里随处可见茂林秀竹,当中一条布满青苔的羊肠小道,走在这样的路上,人能感觉到阵阵清爽的凉意。康秀芬笑道:“难怪可以硬气地说不开空调。这里的绿化规划得真好。只是为什么要种这么多竹子?是为了吃竹笋吗?”
    一个在树下乘凉的老和尚听到了,就说:“这原有个典故,说古印度有个大富豪叫迦兰陀,因为崇仰佛祖释迦牟尼,就在自己的大竹园里修建精舍,请佛祖居住。佛祖便开始在此讲经布道,说了许多部经,吸引了舍利弗、目键连等一大批英才前来投在门下,连当时的国王也频频到访求教。由此迦兰陀竹园便成为贤人聚集地,也是佛教寺院的前身。流云寺为不忘初衷,寺庙内外遍植细竹。可惜这几年为了开路,许多竹子都被砍了。”
    康秀芬听了,不禁扼腕:“时间真不是好东西,把这么珍贵的意义都留在历史中。”但惜如却记住了“贤人聚集地”这几个字。不禁吃惊一灯住持竟身怀这样大的宏愿。
    正说着,佛殿的走廊上有人在争执。康秀芬首先听见了,跟惜如耳语说:“好像又有人在吵架。”惜如张耳倾听,好像是班里几个大爷的声音。她下意识摸到自己的脸,就想装作没听见。谁料,被个大爷一眼看见,招手叫她。她只好来到跟前,俞明诚和他的同伴,连同另外两个中年人也都站在走廊尽头。手拿考核表的巡视和尚看见惜如来了,从大爷们的包围中探出头,对她说:“来得正好,你也过来看看。”
    惜如走过来,就见地上杵着几只未洗干净的铁桶,桶上还耷拉着几块又黑又脏的抹布。
    “你来评评理,让他们打扫走廊,是不是要把垃圾扫干净?擦完廊上的立柱,是不是要把水桶和抹布洗干净放回原处?现在倒好,这么大的面巾纸没扫去,抹布水桶洗都不洗,就扔去工具房。难道我们庙里还有三四个助理,替他们收拾吗?”
    惜如看了手机,就说:“马上就要开始打坐了。能不能这次就算了?”
    “那这里怎么收场?今日事今日毕,他们做不完就接着做,这件事,我会和住持说的。”
    和尚的口气强硬得不容商量。一个大爷就跳出来争辩说:
    “帮你们扫地已经够客气的了。你们既然要求这么高,自己做好了。”
    “劳动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做不好当然要重做。”和尚反击说。
    “哪里没做好?”大爷用脚点点地,“地上没扫干净?面巾纸是我们扫完去放工具时,一个游客扔下的。关我们事?”然后,又走过去踢了踢铁桶,“这个是因为我们没找到水龙头,所以才会没洗干净,这也怨我们?”
    “庙里游客扔垃圾是很平常的事,当然要随时留心。找不到水,不能问吗?你们是来这里修行的,不是来做客的。什么事都要我们僧人跟在后面照管,你们修行的意义在哪儿?”
    几个中年男人被问得半天不语,却还是有不服气的人咕噜说:“这里又不是学校,我们也不是小学生,弄得这么上纲上线干嘛?随便搞一下——又——”
    “既然要做了干嘛不做好呢?”和尚不等人家说完,就抢先说,“今天你随便搞一下,明天他随便弄一下,大家都随随便便,你们都把流云寺当什么了?”
    惜如低着头,眼睛向这人身上溜了一眼,他挥着两手尽力想为自己辩解,但挣扎了会儿,终究没有再言语,遂想两边都各让一步,对和尚说:“我想大家也认识到错了。就还是让他们回去打坐吧。等到再劳动时,罚他们加做半个小时。至于这里由我来收尾。”
    和尚听了,叹一口气道:“你这样怎么能服众?”
    惜如见学员们远去,拎起铁桶说:“把事情闹大,万一他们也不上了怎么办?而且,我想,住持的初衷也是希望大家能重新重视起被忽略的东西。既然这样,又何必逼人太甚?”
    “你倒是好心。那也要别人领情才是。”
    走廊那边,只见俞明诚走了又来。惜如以为他是来帮她的,但他只是略带踌躇地站了会儿。
    一晃到下午,杜冰被方雅桐和几个保镖直接从庙里接走。惜如和张学飞送其余人下山,大家闲聊着就八卦起杜冰的经纪人,说早上看见她来寺庙和杜冰说了几句话,然后向度假村方向走去。康秀芬听见了就道:“这个经纪人还真是阔绰。听说那个度假村住一晚至少四位数,里面要什么有什么。”
    “条件再好,住宿费也忒高了。”一个大妈评价道。
    耿建国听了,立刻向大妈讪笑道:“这就是品味。那里的房间,一拉开窗帘就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要是住在总统套房,眼睛睁开来就能看到日出。还有室内的装修不知道多富丽堂皇,设施多先进,连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都能直接喝。”
    几个大爷大妈见他这样侃,都笑说:“好像耿先生昨天晚上刚刚住过似的。”
    “哎呀,说了你们都不懂。怪不得只能住流云寺那样的房子。”耿建国端着一副不相为谋的架子说道。
    学飞便说:“这么好的房间还不就是用来睡睡吃吃玩玩。说起风景,从我房里望出去也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
    “从破庙望出去的风景怎么能和豪华度假村比?”耿建国带着几分嘲笑地抬杠道。
    “这话也是奇了。怎么就——”学飞冷笑着说到一半,忽然像是想不到下文,尴尬地摸了下鼻子,扭头假装有事要问宇轩。
    耿建国继续在和旁人描述度假村的豪气,引起了卓玮的注意,驻足看着被青山环抱在其中的度假村,犹如在欣赏一颗在绿水中浮起的明珠。宇轩见他脸上有些呆滞,在他眼前摇了两下,卓玮回过神,问宇轩:“这个度假村是不是同洲集团建的?有钱就是好。新闻里说他们市值几百个亿?”
    宇轩敷衍说:“大概是,我不清楚。”
    卓玮仍念叨说: “有钱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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