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偶然

第9章


  回程路上,荣韵和知春谁也没再提打官司的事,她们并不是被感动了,或是完全被恻隐之心淹没,只是忽然失去了讨论对策的动力。知春不擅长处理类似的重大问题,结婚前有父母帮着拿主意,结婚后一切靠荣钧,现在她迫不得已被逼到台前,但幸好还有荣韵在。都说磨难让人成长,而知春却觉得能有个人可以依靠才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荣钧渐渐接受了断腿的事实。
  有时,他靠在床边,会低下头,长久打量自己的腿部,眼神中充满思索,仿佛在考虑今后的打算。知春却很怕看见他这样,他越是坚强,她就越内疚。
  “看上去奇怪吗,长短腿?”荣钧问她。
  知春勉强笑笑,故作轻松:“将来会装义肢的嘛,到时候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就是没法跑步,不过我也不喜欢跑步,咱们可以慢慢散步。”
  “嗯,平地上走路应该没什么问题,哦,下台阶你可得扶我一把……算了,我还是买根拐棍拄一拄好了。”
  知春的笑容终于绷不住:“荣钧,你恨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知春鼻子发酸:“是我非要搞什么庆祝,如果我不……”
  荣钧打断她:“但走错地方的人是我。”“可如果我根本不起这个念头,你也……”
  “那说不定我会在去荆江的高速路上送命呢?”
  知春哑然:“……你非要这么咒自己?”
  荣钧看着她,眼神坦然:“人没法逃得过自己的命运。我还活着,已经算幸运了。”
  知春不知道他这算是豁达还是悲观,她忍不住落泪,抽抽鼻子说:“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荣钧轻轻笑了笑:“你有了个女儿已经觉得很烦了,不需要再添一个儿子。知春,我是你丈夫,总有一天,我会站起来的。”知春含泪点点头。
  然而,右腿的恢复情况却让人担忧,脚背处的淤青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反而有发黑的迹象,这让荣钧焦躁。
  王主任来看了好几次,每次的结论都不一样,知春着急,天天追着他问,得到的回复是,还要再全面检查一次。
  检查过后一星期,王主任才把知春叫去办公室,他不苟言笑的神情让知春紧张。
  “有个不好的消息。”
  知春心一沉。
  “关于荣钧的右腿,检查下来情况不是很好,脚踝及以下部分正在恶化,所以,”他推了推镜架,“我们研究下来认为,需要再作一次截肢手术,不过只是截脚踝及以下部分……”
  知春胸口像被猛力推了一把,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失声叫起来:“为什么?你们不是说右腿可以保住的吗?明明只是撞伤而已,为什么还要截?”“之前的估计有点乐观了。”
  知春稳稳心神,迅速压住愤怒,事已至此,得罪医生显然是不明智的。
  “是骨头的问题吗?骨头合不上?”她猜测着,并飞速从知识库里搜索可以驳倒王主任的论点,她在医院陪荣钧的这一个多月,从医生们嘴里了解到不少医护知识,没人对保住荣钧的右腿提出过疑虑。
  王主任摇头:“不是骨头的问题,是他脚踝到脚板处的皮肉出现大面积细胞坏死现象,情况还在进一步恶化,如果不及时截肢,极有可能连累到整条右腿。”
  知春半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言辞恳切地说:“王主任,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这条腿对他很重要,如果再截,我,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王主任露出抱歉的神色:“如果能保住我们肯定会保,这也是我和其他几位医生一再讨论后作的决定,是从整体上考虑……”
  “不!不!我不接受这样的决定!”知春终于按捺不住,再次爆发,“你们太草率了!一会儿说没问题,一会儿又要截他的腿,那是他唯一的腿了啊!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不心疼是不是?”
  “小谢,你别激动!来,坐下,坐一会儿。”
  王主任给知春倒了杯水,语气缓和而诚恳:“我知道这个结果你们很难接受,我完全能够理解。作为我来讲,当然希望病人能最大限度减少损失和痛苦,但事情往往很难如意。”
  知春大口喝水。
  “做这个决定我们也是慎之又慎,为此连着讨论了两天,最后结论不变,必须要截,这是舍卒保帅,没办法的事。”
  王主任的话一句句钻进知春心里,她忽然感到无边的凄苦,还有害怕,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落到噩梦的最底部,谁知道还能继续向下,那个弧度的最低点究竟在哪儿?
  “是不是,这次手术之后,他就不会再受折磨了?”知春这么问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向命运作出了妥协,可她能怎么办呢?她站在白茫茫的荒原上,陪伴她的是脑子里同样的白茫茫。
  “可以这么说吧。”王主任宽慰她,“除了右脚,他身体其他部分的恢复情况还是不错的。”王主任送知春出办公室,体贴地叮嘱:“你好好和荣钧说,注意别刺激他。”
  荣钧没有像知春那样激动到口不择言,他先问:“必须这么做?”“王主任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知春苦着脸,如实相告。
  荣钧半天没说话,知春担心地看着他,陪他沉默,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了十多分钟,荣钧终于开口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不想截,我想留着它。”
  仿佛这样有用,仿佛右脚的去留全由他的决心来裁夺。
  知春愣着,再次感到充当说客的艰难和倦累,还有委屈,她明白一条完整的右腿对荣钧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些日子,保住右腿几乎成为他支撑下去的信念。她当然也希望荣钧能保住这只脚,可现在偏偏却得站在反对他的那一面。
  她要怎么解释才能说服他?知春摸索到床柜上的茶杯,举起杯子大喝了一口,茶都凉了,一丝寒意从嗓子眼里往下坠去,浇灭掉身体里的无名火。
  “好吧。”她痛快地说,“那我们就留着它!”
  下一次治疗方案讨论会知春和荣韵都去参加了。
  王主任把荣钧的右腿情况复述了一遍,然后开始宣布手术计划,就在这时,知春举手打断他。“主任,荣钧他不想截。”她的神情有点耀武扬威,像在报复谁。
  王主任错愕地瞪着她,像在观察一个疯子。
  医师们面面相觑,但每个人把言论压在舌头底下,等王主任发落,会议室里安静得令人窒息。王主任阴沉着脸,不再寄希望于知春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他把目光转投向荣韵:“小荣,这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你们家属能理解。”
  荣韵感受着所有目光投过来时形成的重力,她下意识地挺起腰背,以便自己能承受这沉甸甸的分量,她不负众望地表示:“我会再劝劝他。”
  一到走廊上,知春就对荣韵说:“姐,你劝也没用,我早劝过他了,荣钧他不会听的,他脾气有多固执你是知道的。”
  荣韵面无表情:“我没打算劝他,我刚才那么说只是给王主任一个台阶下。”
  知春一怔:“那,我们怎么办?”
  荣韵扫了眼她茫然的表情,眼里卷过一丝厌烦,但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以告。
  “我认识一位在医疗行业做事的朋友,我会把荣钧的病情发给他,让他帮忙找其他医院的医生看看,到底截肢有没有必要,还是另外有解决办法。”
  知春霎时狂喜:“太好了!姐!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荣韵神色依然平静:“你先别忙着高兴,万一反馈意见和王主任他们一致,这只脚也只能截了,你有时间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劝荣钧吧。”
  
     10-岑医生
     知春站在窗前,乌云像灰色的墨,在天边聚集,要下雨了。
  “几点了?”荣钧在床上问。
  “两点过一刻。”知春一直留意着时间,她在等荣韵来。
  前一天,荣韵兴冲冲赶到医院,把知春叫出病房,在走廊上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手外科的人说不是非截不可,可以通过植皮手术治疗。”
  知春又欢喜又混乱:“植皮?可靠吗?真不用截?”
  “我朋友认识手外科医院一位姓黄的副院长,是通过这位黄院长咨询的。咱们三江最厉害的两把刀都在手外科,黄院长给介绍的就是其中一把,姓岑。”
  知春眼里燃烧出灼灼的希望,同时又担忧:“他仔细看过荣钧的病历了?”
  “我把能拿到的病情资料都发过去了,对方既然这么讲,应该是有一定把握的吧。对了,他约咱们明天下午去面谈。”握的吧。对了,他约咱们明天下午去面谈。““下午几点?”知春都有点等不及了。
  “岑医生三点有空,我两点过来接你,咱俩一块儿过去。”荣韵打量知春的神色,又叮嘱了一句,“你先别忙告诉荣钧,万一有变,他空欢喜一场,恐怕更受不了。”
  知春答应是答应了,但荣钧不比刚入院那会儿时只一味昏睡,诸事都瞒得过去了,现在的他神经敏锐,洞察细微,他听到荣韵和知春在病房外碎碎细语,也清楚所谈内容一定关系到自己,他向知春稍稍施压,便得到了所有信息。知春等得有点焦躁,取出手机来说:“姐怎么还不来?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荣钧制止了她。
  “耐心点,她不会忘记的。”
  在这件关系到自己命运的事上,荣钧远比知春镇定得多,既不过分欣喜,也不盲目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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