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烟花

曲令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在他刚记事的时候，他喊现在的父母叫做曲爸爸曲妈妈。那时他虽不懂事，但也能感觉到他的爸爸妈妈和别的孩子口中的爸爸妈妈是不一样的。随着他上了小学，他渐渐知道这种不一样意味着什么，但那又怎么样呢？爸爸妈妈疼爱他，既不少吃也不少穿，日子虽然过得艰苦了些，可身边的同伴都是这么长大的，他又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同了。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每年的清明，父亲都会带着他到山的那一面去给一个女人上香扫墓。曲父从来不说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曲令也不问，只是他心里清楚，那个墓碑上写着的叫做“秦怡”的女人是自己真正的妈妈，可是他从来没觉得有多悲伤。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妹妹出生了，妈妈因为孕期营养不良产后身体一直不好，没有奶水，妹妹也是面黄肌瘦整天哇哇的哭。有天晚上，曲令听到父母在商量着要把妹妹送人，要不怕是养不活。那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只是不敢哭得太大声，怕给父母听到，一直哭到半夜，确定父母都睡了，自己一个人偷偷溜了出去。外面很黑，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走得有些漫无目的，直到天亮了，他看看四周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又想到父母醒来找不见自己怕是会着急，于是他就照着印象中的路往回走，走到中午的时候还不见村子的影子，曲令也害怕了，又累又饿，而且这山里经常有野兽出没，如果真遇上一只的话那他一定是跑不掉的。带着这样的想法，曲令加快了步子，看着太阳来指引方位，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村里。在村口正好遇上父亲领着一大帮村民刚找寻回来，曲令有些害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爸爸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求你不要把妹妹送走，如果真要送就把我送走吧。曲瑞祥再有多大的气听到曲令这么说也都消了，村民们也纷纷上来说道，曲令终是被曲父完完整整地领回了家。
    自此，要送走小女儿的事曲家没人再提过，曲令也仿佛一夜之间懂事了很多，他开始学着做饭、干农活，跟着村里的老人到山里采草药，冬天跟着隔壁的杨大伯到林子里打野味换钱。家里的日子虽说没有因此有多大改善，但曲令还是分担了父母身上的一些担子的。
    就这么着，一家人的日子安安稳稳和和睦睦的过了下来。曲令也没再想过亲生父母的事，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父母除了血缘上，真的没有比亲生父母差。到了四年级的时候，村小来了两个大城市的支教老师，他们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多新奇的见闻，有些是曲令想都不曾想到过的，于是，他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有了向往。或许就是带着这份想要出去看一看的动力，曲令学习愈发刻苦起来，并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了镇上的初中。那时，村里到镇上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来回都要爬山，学校有宿舍，曲令舍不得花那个钱，坚持每天翻山越岭上下学，一路上来回就是将近五个小时，遇上雨雪天气还要更久，他却从来没有抱怨一句。这条路一走就是三年，从没有一天间断。
    到了初中毕业，曲令的中考成绩可以稳稳地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可他却不想再读了。他说，要和同伴一起出去打工。曲父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高中不比初中，学费更贵而且肯定是要住宿的，这样一来开销无疑成倍增长，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根本承受不了。可是知道又怎样，依然无能为力。就这么一直到了八月中旬，曲令已经和同伴计划好要去的城市，初三的班主任高老师找到了曲令的家，手中拿着曲令的高中录取通知书。高老师说，通知书一早就到学校了，只是不见曲令来拿，想着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就送过来了。可是一见曲令包袱都收拾好了的架势，瞬间明白了，他们这里上完初中就辍学的孩子曲令不是第一个，只是曲令成绩那么好，实在可惜！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放弃，遂找来曲父一起商量，曲父也是左右为难，他怎么不想给孩子上学呢，只是……哎！只能在一旁默默地抽闷烟。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隔壁的杨大伯找上门来，一进门就直入主题，曲令一定要去上学！
    杨大伯是曲杨村的村长，在村民中是很有威信的。他说，他已经召集了村里各家的当家，今天一定要把孩子上学的事情落实下来。果然，没一会儿就有村民陆陆续续的在曲令家聚集，不到半小时已经来了一屋子人。杨大伯见人来齐了，站在当中说，我们村世代靠着大山生活，条件有多艰苦大家都有感受。大家都没什么文化，但也清楚只有知识和文化是改变我们村落后现状的唯一途径，这条路从没人走过，因为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我们在曲令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这孩子学习好，能吃苦，大家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如果这条路能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帮他们一把。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到这里就是想请大家表个态，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我们全村一起供曲令上学！
    此话一出，村民们皆议论纷纷，在一旁旁听的高老师觉得现在应该加一把火，于是他说，曲令是我的学生，我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么好的一个苗子从此没了上学的机会，不管大家的意见如何，我个人先出500块钱。说着就从衣服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村民们顿时没了声音，他们都知道，虽说高老师是初中老师，可他们这个小地方，老师的薪水也是十分微薄的，500对于高老师来说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想不到高老师随后的话更是震惊了他们，他说，以后每个学期都会定期给曲令打500块钱，直到曲令上大学为止。村民们不会怀疑高老师的话，现场也开始出现逐渐统一的声音，最终全村形成共识，曲令高中阶段的学费由全村一起出，不指望他以后能有多高的成就，只希望他能走出一条他们不曾走过的路。
    当天晚上，曲瑞祥和曲令进行了一次深谈。在这之前，他从没和曲令好好的聊过，他是一个老实的山民，平时话也不多，看着面前和自己一般高的儿子，曲瑞祥心中有深深的感慨。当初，答应那个女人的事，现在看来已经到了该告知的时候了。
    谈话快结束时，曲父回屋拿了一本厚厚地软皮本子和一个盒子出来交给曲令，说，这是你妈妈让我在你十八岁的时候给你的东西，眼看着你马上就要上高中，过了年也就十八了，现在给你也不算早，你看看吧，这里面有你想知道的一些东西，我知道你一直拿我们当亲生父母看待，也从来没有表露过想要找寻亲生父母的意思。不过，该你知道的我们也不想隐瞒，如果你看完之后有什么想法我们也不会阻拦你，只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杨大伯、高老师和村民们的期盼及恩情。
    那是一本日记，是秦怡到了这个山村后才开始写的。前半部分几乎天天都有记录，中间记的断断续续的，后面一点又记录的很完整。曲令一口气看完了全本，日记里描述的一些内容渐渐和脑海深处残存的一些记忆重合。
    看了日记，他知道秦怡当初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山村。她说，那天到了T市火车站，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随便买了一张最近发车的车票，想不到晃晃悠悠三天两夜竟然到了祖国的西南。终点站是昆明，她嫌那里人多，中途选了个小站下车，好在下车的地方风景不错，她边走边散心，在第三天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那天镇上正好有集市，人很多，她被挤得有些胸闷憋气，想到人少的地方歇息一会儿，不料刚走没几步就晕倒了，是曲父曲母救了她，她醒后问可不可以去他们的村子，曲父曲母人很热心，于是她就在那个算是与世隔绝的山村住了下来。
    看了日记，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姓曲，叫曲令，为什么那个叫做秦怡的女人——他的亲妈妈没有陪他长大。她说，来到这里的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或许是欣慰更多一些，因为在离开那个人后终是留给了自己一个念想。待产期间，曲大哥和曲大嫂帮了她很多，最终孩子平安出生，她在这里没有户口，又是未婚生子，孩子也上不了户，正好曲大哥和曲大嫂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她决定让孩子跟他们姓曲，至于为什么要叫令，秦怡说，她本想取“念”这个字，又嫌太女性化，最终那个心只留了一点，也象征着她对那个男人最后的一点思念。她还说，生了孩子之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差，经常吃不下东西，还莫名的发烧，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曲令一岁多的时候，她晕倒在家里，曲母发现后把她送到了医院，镇上的卫生所查不出来原因，又到了县里的医院，抽血化验各项检查都做了，初步诊断是……白血病！县医院的医生说，他们这里的条件不够，要治疗还得去省城。
    这一段她在日记里这么写到，“在省城看病的半年，病情时好时坏，那天挂完水后，医生来通知我第二天可以办出院了，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病治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于是，第二天我收拾了东西，回了曲杨村。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只想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陪我的儿子。”
    看了日记，他终于知道了，他的生母秦怡，把那份母爱深深的刻在了她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后面的日记中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每天记的都是今天给曲令做了什么好吃的，教他唱了什么歌，带他玩了什么游戏，以及曲令吃了好吃的东西、玩了好玩的游戏、唱歌受到表扬后开心活泼的样子。虽然都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却无一不透露出即将离去的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她恨不得把人生漫漫几十年都揉进那短短的几个月里。因此，她在日记的最后，没有提到一句有关自己生病的事，她怕哪怕只是写到一点，都会影响到她的心情而不能把更多的爱给到曲令。
    奇迹最后并没有发生，秦怡的最后一篇日记写于1985年6月1日。那一篇日记比之前的任何一篇都要长，却没有再记录给曲令做的什么吃的，带他玩了什么好玩的以及教了他什么儿歌。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曲令，在你长大之前还有很多个六一儿童节，可是妈妈却不能陪你过了。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后就知道那个地方代表着什么意思。在妈妈走后，曲爸爸和曲妈妈会照顾你，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了，我知道你也很喜欢他们，一定会听他们的话。
    曲令，你会慢慢长大，曲杨村太小了，你慢慢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形形□□的人。外面的世界充满着诱惑和机遇，你可能会迷失也可能会因此成长，但不论怎样，妈妈希望你能不忘初心，做一个堂堂正正，正直善良的人。
    长大了，自然是要谈恋爱要结婚的。妈妈之前幻想过我的儿子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可终究是看不到了。在这里，妈妈也有几句话想说，看上了就勇敢去追，不要顾及什么身份地位，与其失去了做个后悔的懦夫，还不如大胆把握机会。但如果人家姑娘的确没有这个意思，也不要死缠烂打，要不然别人会说你没有教养。一段感情如果走到了尽头且没有挽回的可能，那么适时的退出是对自己对别人最好的尊重。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且可以长相厮守，如果遇到，一定要把握住，毕竟要相伴一生，对人家女孩子要多些关怀多些体贴，这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
    好了，说了这么多，扯得也有些远了，曲爸爸和曲妈妈都是好人，你长大后一定要懂得孝顺，还有曲杨村很多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他们都给了我们母子不少的帮助，以后有能力一定要懂得感恩，知道报答。
    曲令，我的儿子，以后的路妈妈不能陪你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妈妈不求你有多大的成就，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喜乐！”
    这本日记曲令会经常拿出来翻看，在上大学之前，他的人生似乎一直按照日记里写的那样走着。直到遇到了柳青青，他的爱情开始萌芽，本以为是两情相悦能相守一生的幸福，却不得不在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后放弃这段感情。只是，情还没有走到尽头，现在抽身而出必然带来一身伤痛，这一点，在日记里，他的妈妈没有教过他，那么，接下来的路，曲令真的只能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