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金边的巫云

杨盛明难得陪罗英看电视，半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手机响了，犹豫着接还是不接或换个地方接，余光中一束光射了过来，连忙按了接听键。
    “喂，小辉。”
    “爸，在家？”
    “嗯，陪你妈看电视。”
    杨盛明转过脸去看罗英，她的脸已经面对着电视，可是耳朵却是对着他。
    “那说话方便吗？”
    “自家人这叫什么话？”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去看霏霏了，逍遥给您老人家送了顶帽子。”
    “送我帽子？钓鱼帽吗？我有好多顶哦，这怎么好意思，我都没买东西给他们……”
    “骗小孩的爷爷。”
    等杨盛明花了几秒消化明白后，哈哈的大笑起来。
    罗英侧目凝视着他，认识三十多年他一直是个隐藏大喜大悲的冷静男人，而今日第一次听到如此爽朗的笑声。
    “跟他们说，爷爷肯定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只是最近有点忙……”
    “这事呢，我只是想说，别像以前敷衍我一样，做不到的就别说，现在的孩子可不像我以前一样好打发……”
    巫云看着杨辉烦躁的挂完电话，红灯已经过了，前面的车还没起步，他气愤的捶打着方向盘。
    外面车灯的光线投射到他的脸上，明暗的折射，更显得脸上线条清晰俊朗，他一直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无论喜怒总会让人怦然心动。
    杨辉觉察到了巫云在看他，扭头连望了几眼，她带着浅浅的笑意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脸颊宁静柔美，眼光清冽晶亮。
    难得给如此暖煦的脸色，杨辉却觉得芒刺在背，忍不住在后视镜中审视了自己一番，又回忆了自己刚才的言行，的确是狼狈了，不觉笑了起来，相当的无奈。
    又到一个红灯等车时，他扭头去望巫云，他正平静的望着窗外，玻璃上能看到她的影子，眼眉低垂，似有心事。
    “楚水明是个什么样的人？”杨辉打破了沉默。
    “啊？”
    巫云似乎没听清似的转过脸认真的望着他，他脸上憋这不肯再吐一字的表情，认定了她刚才是听清的。
    “水明啊。”
    巫云轻歪着脑袋，这个曾经以生命中重要角色出现的男人，竟然走了快一年了，如同他来得不经意，走了也要靠回忆来溅起串串涟漪。
    “他是个好人，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对我而言都是个非常好的男人，一个理性的人，若说做过什么感性的事，唯一的就是答应娶我。”
    巫云说着，脸上的笑容被投过来的一束光照得分外苍白，像是黑夜里绽放的白色烟花，耀眼夺目，却单薄的让人心底发凉。
    杨辉伸手抓住她虚放在膝盖上的手，翻转着十指紧扣。
    这个蠢问题真应该烂在肚子里。
    “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爱，但我们从始至终都相处得非常融洽，他尊重我的每个生活习惯，从来没有任何异议，我亦不会过问他的任何所作所为，举案齐眉，我有时候想，这到底是褒义词呢还是贬义词？不瞒你说，我和他的第一次是我主动的……”
    巫云说得缓慢，上扬的嘴角像是被冻住似的，凝固在了某一点。
    杨辉感觉自己手心里的汗液也随之降为了冰点，低声辩解，“不，巫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霏霏，霏霏她……”
    巫云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杨辉的惊慌失措似的，继续说着。
    “我和他干柴烈火的领了结婚证，又像是怕谁反悔似了，他连夜把我的东西搬了他家，当我所有的东西一件未拆的摆在客厅时，他却替我在客房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而我洗完澡最终还是推开了他的房间。那一天外面一直下着雨，那种细如牛毛的雨，飘飘洒洒一直从早上下到晚上，我就在那天做完了人生所有重要的决定，包括霏霏。”
    巫云的言语就像她讲的那场雨一样，轻柔飞舞，润物无声。
    杨辉感觉自己的手颤得根本就无法控制方向盘了，索性就把车靠边停了，把她揽进怀，不再打扰的听她讲和另一个男人的往事。
    自从父母出事离开望城后，巫云的生理期一直很混乱，没有人可诉也羞于问人，就一直拖着。
    那次后，两个月没来月事她才后知后觉的去检查，医生说是有了，可是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吃过一些调理月经的药，中间还感冒了一次，医生轻飘飘的建议：不要。可楚水明却果断的说，要，就算真有问题他也要留住孩子。
    巫云的怀孕不像她妈妈，从始至终都是没有孕期反应，用她自己的话讲简直就是稀里糊涂，除了肚子一天一天的变得，饮食睡眠工作出门一个都没有异样。
    可是霏霏生下来后的确是有些问题，第一，她没有哭，第二，黄疸严重超标直接就进了重病监护室。等早期的症状平稳过后，体质虚弱感冒不断，一岁到三岁几乎是每个月要去医院报到。
    人家的孩子到了一岁会开口说话，学走路，可是霏霏却是什么都不感兴趣，不说话不爱动，除了吃就是睡，坐在学步车里都能昏昏欲睡。
    一岁半的时候去医院检查，医生初步判断是自闭症。巫云当时吓得瘫坐在了凳子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可是楚水明却在边上笑着说，“这世上庸医太多了，怎能一句话定生死？再说了得自闭症的成为伟人的比比皆是，爱因斯坦，牛顿，莫扎特，安徒生，以后是不是要多一个楚霏霏啊？”
    他抱着霏霏在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里转着圈跳舞，周围是那些沉默或暴躁的孩子，和他们焦虑万分的父母，而霏霏像是个漂亮的洋娃娃瞪着看似灵动的大眼睛，没有任何情绪的望着空洞的四周。
    杨辉整个的心都揪着，揽巫云的手臂都没了知觉，而怀里的人儿却一脸恬静的望着窗外。
    那里明如白昼，人影憧憧，川流不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同于以往的喜悦。
    却未可能分享给漆黑车厢里的他们半分。
    以前舒老师会在饭桌上说巫云生下来有多难看，不点都不像是她的女儿，虽然巫云也知道这只是妈妈开的玩笑，可是她心里还是会难过。
    童年的阴影会拖人一辈子，对于霏霏她不想留下这样的遗憾，尽十二分的心去照顾她，可是结果却是如此，也只能感叹造化弄人了。
    可是楚水明却从不这样想。
    休完产假后，巫云想辞职在家照顾霏霏，却被楚水明阻拦了，他说这个应该他来做。
    其实那个时候巫云也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偶尔出门，不喝酒不抽烟鲜有应酬，在家就是关在房间里看股票期货，不罗嗦不挑剔，存在感可以降为零。
    当然除了和霏霏。
    几乎是从一出生开始，楚水明就会跟霏霏讲故事，做游戏，虽然霏霏少之又少的会有反应，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回应，他都会抱着她满屋子的转着圈跳舞，告诉巫云，他们有全世界最聪明的女儿。
    巫云说着嘴角的弧线又加深了，她是个性情清冷的女人，但是她的笑容却是格外的温暖舒心。
    杨辉忍不住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
    他能感觉在那个没有他的日子里，她过得很安心。而此时在她的言语中，他仿佛也置身于房子的一角，看着他们一家的欢喜快乐，他的心情异常的平静。
    这就是他要的生活，他其实和她从未分开过。
    巫云微微挪了下身子，杨辉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两人相视一笑又依偎在一起。
    楚水明车子的后备箱简直就是个育婴房，大到推车被子，小到奶嘴发夹，天好的时候带她爬山逛公园，忙碌起来带她开会去应酬，像是一对连体婴儿。
    不管霏霏对她如何的漠视，他都要时时刻刻的黏着她，甚至是怕霏霏晚上起夜影响到巫云第二天上班，提出和霏霏睡另一个房间，一直到他出事，她都是他怀里的小枕头。
    霏霏到两岁多才会走路，一着地就开始拿着笔在墙上乱画，楚水明随着她话，有时候还抱起来往高处话，巫云又兴奋又气愤说他怎么可以任由着孩子的性子，而他却轻松的说，“没事，反正我们是要换个大点房子了，这哪够霏霏折腾的。”
    后来也是从楚敬成口中得知，在结婚前楚水明的投资收益就是相当的客观的了，很多人都认定了巫云是因为珠胎暗结才逼婚成功的，自己是如此富有心机的女人，巫云也是到了楚水明出事后才知道的，同样意料之外的事情是，把所有东西变卖了，竟然还是莫名的欠着高利贷三十万。
    而楚水明呢，他的所有精力似乎都在霏霏身上。
    到了三岁，霏霏开口了，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妈妈，而是直接背了首《咏鹅》，当时把巫云吓得以为是幻觉，楚水明也吃惊不少，小心翼翼的问，“霏霏，再念一遍吧。”结果第二首是《静夜思》。
    巫云捂着嘴痛哭了起来，而楚水清却高兴抱着霏霏在房子里转圈，大声的呼喊，“我家的睡美人醒啦。”屋子里回荡着霏霏银铃般的笑声。
    两岁走路，三岁说话会笑，像哪吒一样排挤在正常小孩之外的霏霏，在楚水明温暖的父爱包融下，成了一个正常的漂亮姑娘。
    巫云说服的楚水明带着霏霏去上幼儿园过集体的生活，她有整整半年没有和小朋友说一句话，只会做在角落里玩串珠数数字，巫云有意无意的阻挠了霏霏这种孤立的活动，她无奈慢慢的向其他孩子。
    虽然她每次都会回家和楚水明哭诉，楚水明就会抱着她安慰她，但说得最多的就是，爸爸喜欢听妈妈话的孩子。
    慢慢的霏霏开始把注意转移，她喜欢有人教她认字算数字，偶尔有小朋友问她在做什么，她也会好为人师的教他们认字算数字，巫云很无奈也很欣慰，至少他开始和除了家人之外的人交流了。
    在霏霏开口说话没几个月，楚水明告诉巫云他要到其他城市发展，问她是否愿意同行。巫云摇摇头，家，已经从一个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纵容再不爱，她也不想随随便便去安一个家。
    霏霏哭闹着不让楚水明走，他就让她做了一个选择，霏霏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和我一起留在了辛城，楚水明像是早知道结果是的，笑着对她说，“看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你可要替爸爸好好保护妈妈哦。”
    楚水明走后的每个临睡前，他都会打电话给霏霏，给她出题讲故事，从未间断过。每个月也至少一次会回趟家，那几天霏霏就会赖学都不肯上，尾巴似的黏着他分分秒秒。
    就在楚水明出事前几天，他们也都是天天关在房间了，霏霏管它叫她和爸爸的秘密会议。
    楚水明出事后，霏霏像是一夜长大了，在巫云面前绝口不提心心念念的爸爸。她有时候会天真的想，楚水明是有魔法的，他对霏霏施了魔法，让她一夜成了正常的小孩，也让她一夜成了成熟懂事的小孩。
    所以尽管后来的一些事情超出了巫云的想象范围之外，但她还是坦然面对，楚水明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要等他来……
    巫云不确定那个他是谁，或许是消失了很久的楚水清，现在楚水清真的回来了，一切也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