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44章



  康莎发出嘘声,要他安静,迦纳低声嘶叫。「别乱吼,傻男人。」
  「他是个聋子。」康莎对洢思丹低声解释,夹杂一抹笑意。
  倘若他们的藏身处没有储水,藏躲的时间将受到限制:顶多就是那一晚,以及翌日。即使如此,对一个正在哺乳的女性而言,这样的缺水时间委实过久。康莎的思虑轨迹与他类似,她这么说:「其实我们不知道目前的局势,或许我们可以出去了?」
  出现了冗长的静默。无法让眼睛适应藏身处的黑暗,让人非常难以承受;无论等候多久,你还是举目不见伸手五指。此地阴凉如地底洞穴,洢思丹但愿自己的衬衫是保暖衣物。
  「你让宝宝保持温暖。」迦纳这么说。
  「我知道。」康莎喃喃应答。
  「那些男人,他们也是奴工吗?」康莎对着洢思丹低语,她的位置挨近洢思丹,就在他的左方。
  「是啊,自由的前奴工,来自北方。」
  康莎说:「自从前任的领主死去,一大堆又一大堆的男人,成群结队来到此地;这些闯入者是军队男人,并不是奴工。他们射击西欧,射击维伊,射击老萨尼欧。他没有死,但是受伤了。」
  洢思丹说:「来自庄园工寮的内应,八成为他们指认出侍卫站岗处,但他们无法分辨谁是侍卫,谁是奴工。当那些军队男人前来时,你们人在何处?」
  「当时我们正在睡觉,就在厨房后院。我们这些屋内的奴佣,共计六人。那个男人就站在那边,像是死尸复活,他叫嚣,要我们全都倒卧,别抬起一根头发!于是我们按指令行事,听到他们在大宅内举枪射击,大叫大吼。哎,万能的主上,我真是害怕!接着,枪击声停止,那个男人回来,枪杆子对准我们,把我们全都送往老宅的工寮,把门锁上,就像是解放前的时代。」
  「若这些人真的是奴工,他们为啥要这样做?」迦纳的声音从黑暗响起。
  「他们试图获得自由。」洢思丹按表操课地回答。
  「怎样的自由?射击与杀戮的自由?杀死一个正在睡觉的女孩的自由?」
  「他们的确与众人作战,妈妈。」康莎这么说。
  「我以为这一切都告终,在三年前就划上休止符。」老太太这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颇古怪,她正在哭泣。「我以为,当时的我们就获得自由了。」
  「他们把睡梦中的主人杀死!」那个老傻男尖声大叫,声音震破鼓膜。「那样的行为成就了什么啊!」
  黑暗中出现一阵扭打,迦纳摇甩痛扁那只老傻男,嘶声要他闭上大嘴。老傻男叫嚷,「放我走!」但他最后总算安静下来,喘息吁吁,喃喃自语。
  「伟大的神啊。」康莎喃喃说道,话语间掺杂一股穷途末路的笑声。
  由于脚伤,他的座椅显得愈来愈不舒服,洢思丹想让疼痛不堪的伤足高抬起来,至少可以平平伸直。他摸索着,就地坐下,地表冰冷、满是砂砾,触手的感觉相当难受。周遭没有任何可倚靠之物。「倘若你先点个灯,迦纳,」他说:「我们可以找些麻布袋之类的东西,弄个可以躺下的卧铺。」
  地窖的周遭在他们身边现形,精确繁复的构造令人惊诧。他们找不到可用之物,只有一些松动的木板搁架,临时打造出某个平台。迦纳带领大家回到无形的夜色,沉入地底。每个人都感到寒冷,蜷缩于彼此的体温,背靠背,肩并肩。
  经过一段长时间,起码一两个小时,深刻静默未曾受到任何噪音的侵袭。迦纳以某种不耐烦的低语说道,「上头的人都死光了,我猜是这样。」
  「当真如此,情势对我们而言就单纯许多。」洢思丹说。
  「然而,我们被活埋于此地。」康莎这么说。
  他们的声音唤醒婴儿,他开始嚎哭,这是洢思丹首度听到的婴儿声响。与其说是哭泣,婴儿发出某种微弱疲乏的灰暗鸣叫,或是烦躁的低嚎。婴儿的呼吸粗重,在嚎叫的空隙喘息不已。「哎,宝宝,宝宝,乖啊,安静些啊……」母亲喃喃哄慰婴儿,洢思丹感受到康莎正在抚摇自己的婴儿,紧紧抱住婴儿,保持他的体温。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唱摇篮曲,「苏纳,梅亚,苏纳纳……苏拉,蕾拉,苏拉纳……」这些曲调的质地单纯、充满韵律性,抑扬顿挫,宛如动物的满足低沉呼吸。这些曲调是温暖与安慰的声音。
  洢思丹必然就因此打瞌睡,蜷身躺在厚木支架。醒来时,他无法确认他们究竟在地底藏身了多久。
  我居住于此星球,向往自由四十年。他的心灵如是说。这份向往引我来到亚拉梅拉,这份向往必然会助我脱身,我会支撑下去。
  他询问大家,自从炸弹爆发之后,可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他们全都摇头。
  他按摩自己的头颅。「你意下如何,迦纳?」他问。
  「我觉得,冷空气会损害到婴儿的健康。」迦纳以几乎正常的声调说话,她的声音本来就低而轻。
  「你在讲话?你在说什么?」那个老傻男又在吼叫。康莎就在他旁边,拍抚他一番,哄他安静下来。
  「我出去勘查看看。」
  「还是我去吧。」
  「你只有一只完好的脚哩。」老人家以某种恼怒的声调反驳。她咕哝一番,倚靠洢思丹的肩头,站起身子。「大伙儿都保持安静喔。」她并未开灯,而是摸索前进,找到梯子的所在,每爬一阶梯就咻咻喘息。她往前推进,松动地窖暗门,一道窄小的光流泻入。位于地窖之内,他们可以隐约见到彼此的形影,以及迦纳在光线处探头的模样。她站在顶处好一阵子,然后再关上暗门。「没有人的气息,」她从阶梯上头低语。「没有任何声音,像是战后的第一个清晨。」
  「先行等候一番吧。」洢思丹说。
  迦纳从阶梯爬下来,回到藏身之处。经过半晌,她开口说:「倘若我们出去,屋内有陌生人,像是别的军队士兵。然后,要去哪儿?」
  「你可否前去庄园的工寮,探探情况?」洢思丹提议。
  「这趟路途挺漫长的呢。」
  经过好半晌,洢思丹说:「在我们搞清楚哪些人马驻营工寮之前,无法采取应对措施啊。好吧,让我出去探看吧,迦纳。」
  「为什么要你去?」
  「因为我会知道来者是何方人马。」他说,希望自己没有瞎掰。
  「他们也会知道你是谁喔。」康莎以她塞满棱角的奇异笑声这么说。「不可能认错你的模样啊,我觉得。」
  「说得没错。」洢思丹这么说,挣扎起身,找到梯子,奋力往上爬。哎,要我玩这些把戏,真的是折腾老人家。他再度想,推开陷阱,往外头望去。他倾听四周的动静,经过漫长的观察,他对藏身于黑暗的同伴们低语。「我会尽快回来的。」洢思丹攀爬出去,以笨拙的姿势着地。才刚踏上地面,他立刻屏息:整个大宅院弥漫祝融灾动的烧焦气味。灯光奇异而幽暗。他沿着墙面缓缓前进,直到抵达储藏仓室的门口,往外窥视。
  卡拉梅拉的华美豪宅,下场徒留残破的焦墟:火势烧到墙垣崩解,弥漫浸浴于浓稠的恶臭烟气。黑色残烬与碎玻璃片铺满了后院的石子地板。除了浓黑的烟,一切宁定不动。烟色灰沉沉,黄扑扑。就在烧毁残骸之上,是一片平坦清澈的清晨蓝天。
  他来到前方的廊道,步履拐瘸,足部的激痛直戳上方的双腿。洢思丹来到前廊栏杆,见到两架飞行机焦黑的残体。前廊有一半的范围悉数化为粗砺的火山口。就在屋子之下,亚拉梅拉的花园依然美不胜收,恒持宁静,层层叠叠的光景往下蔓延至老树与河流岸边。某个男人横躺于前廊的下方阶梯,姿态轻松,保持憩息之姿,双臂开敞舒展。除却一阵阵窸窣窜动的浓烟,以及迎风招展的白色花丛,周遭凝结静止。
  他感受到从背后遭到监控的况味。从大屋颓圮的碎裂窗框透出监视者的视线,此等步步为营的滋味实在难以承受。「有谁在那边呢?」洢思丹突然间喊叫出声。
  万籁俱寂。
  他再度喊叫,这回更大声。
  回话声出现了,距离甚远的声响,来自大宅的前方。他的瘸腿一拐一拐,毫不遮掩地行走于眼前路径,没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隐藏形迹有啥作用呢?几个男人从大宅前方迎向他,三个男的,然后第四个——是个女子。他们都是劳工,衣着粗陋,八成都是农田的耕作工人,从农庄的工寮逃往此地。我与几个主宅的仆人一起躲藏。」他这么说,双方不约而同地停步,距离彼此约十公尺。「我们躲在某个地窖底下。请问还有没有幸存者呢?」
  「你是何人?」他们其中之一靠近他,眼角窥探,见到错误的肤色,错误的眼色。
  「我会提供自己的身分背景,但请先等等。这里是安全场所吗,可以让我们出来吗?地窖躲藏着老人,还有婴儿。士兵们都离开了吗?」
  「他们全都死光光啦。」某个女性回答他。这是个高挑、肤色苍白的女子,脸庞瘦削。
  「我们找到一个负伤者,」某个男人告诉他。「所有的屋舍仆人都被炸死了。到底是谁丢的炸弹,哪一方的军队?」
  「我不晓得是哪一方的军队这样做。」洢思丹回答他。「拜托你们,请让我的友人知道,他们可以从藏身处出来,来到马厩。请呼喊他们,让他们知道你们无害,我已经无法走动了。」他足踝的绷带已经松开,骨折处遭到移动,剧烈的痛楚让他无法喘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