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67章


他向身为天使的朋友与熟人请教,倾听的时候远超过发言。他询问罗沙,是否他可以偕同她一起参加狂喜祝祷。当然喽,她满怀喜悦地告诉他,再也没有别的会让她更开心的事情喽。
  「我不是要成为一名天使,罗沙。」他告诉对方:「这并非我意欲前往祝祷仪式的目的。」但罗沙只是笑着,握着卢洢思的手。「哎呀,你向来就是一个天使,卢洢思。别担忧这些,我很高兴能够带你去参加狂喜仪式。」
  赞美歌唱完之后,接下来就是和谐分享的时段。在这段时光,礼赞者会沉默围坐,直到其中一人禁不住自身的感动而自行发言。卢洢思很是期待这些分享时段。分享的话语通常很短暂——诸如分享自己的喜乐,或是担心自身的忧愁,参与者充满信任的同感期待着这些言语。当他第一次与罗沙参加和谐分享聚会,她站起来发言:「我真是满心欢喜,因为我的朋友卢洢思就在这儿。」人们转身看着他,对着他与罗沙微笑。有些是客套或干燥的场面话,像是感恩致词,或是请大家记取着保持欢愉之心,然而,泰半的人们都是打从心底真挚发言。上一回的和谐分享聚会,某个痛失伴侣的年老男性发言:「我知道艾妲如今飞翔于狂喜,但没有她在,我孤身行走于廊道好生寂寞。倘若有人知晓,请指引我该如何停止哀悼,为她欢喜。
  在今天,人们谈得很少,或仅是讲些泛泛之词。大家会显得羞涩,因为有一位大天使在场。大天使会不定期造访家居空间或聚落的狂喜祝祷仪式,给予短短的演说或教诲。某些大天使是歌手,演出的曲子类型称呼为「赞颂乐」,礼赞者会全神凝注地倾听大天使的歌唱演出。卢洢思认为这些歌曲在音乐性与智识性都显得丰美且复杂。当第五代的大天使梵羽翼被引介出场,他准备好倾听,兴致盎然。
  「我将会吟唱一首新的曲子。」羽翼以天使特有的单纯模样发言,稍稍停顿,然后开始高歌。他的独唱是一股强烈且充满自得的男高音。他所吟唱的赞颂乐是卢洢思向所未闻的歌谣。音律自在、迷狂欢腾,显然是自然而然毫无预演而成就。这首歌曲的音乐构筑于某些相互联系的格式,然而歌词却与音乐相互扞格。歌词显得充满寓意,简短且绰约。
  眼瞳哪,汝窥见何物?
  暗黑无端,虚旷无边。
  耳朵哪,汝听得何物?
  沉寂,无声无息。
  灵魂哪,汝称死为何物?
  沉默,暗黑,外域。
  且让生命得以纯净!
  永恒无边,飞往欢乐无亘
  哎,狂喜的载体哪!
  最后三行的音乐浮升,宛如欢畅的音律相互对话,然而这整首歌阴郁地驻留于歌词的文字情境,重复多次。歌手将歌词灌入恐惧的战栗,身为聆听者的卢洢思与其他听众一样,感受沁入体肤。
  这确实是一场了不起的表演,而大天使梵羽翼是一位不得了的艺术家。卢洢思认为。
  他体认到自己涌现出如许的情感。于是他捍卫自己,抵御这首歌,试图让这些歌词加诸于他身上的效应显得琐碎微小。
  灵魂哪,汝称死为何物?
  沉默,暗黑,外域。
  当他行经拥挤的廊道、回到自己于第四象限的居家空间,那些字眼仍然在他的头颅内里吟唱着黑暗之歌。当他在翌日清晨醒转,终于领悟到那些字眼对于他的意义。
  坐在自己的床上,卢洢思开始在一本星于他们十六岁时做给他当做生日礼物的笔记本上书写札记。虽然他珍惜地使用这本笔记,经年以来,大多数的纸页已经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布满他清晰娇小的字体,仅有些许空白页面。扉页铭刻着以下的文字:「这是一个用以装盛卢洢思心灵的盒子,以爱意制作,星。」她并非以英文字母、而是古老的表意文字来镌刻「星」这个字。无论何时他打开这本笔记本,都会先读一次这段致词。
  他开始写:「生命/星船/载体/旅程:有限生命展开通往不朽(真正的狂喜)。终点站是某种隐喻——终点(Destination)其实是命运(Destiny)的转译。所有的意义部在内部,外部纯属虚无。外部是无,否,虚妄,空旷:死亡。生命就是星船内部。通往外部等于实践否定性,这是冒渎。」他瞪着最后一个字(冒渎)看了半晌,然后从自己的生活荧幕叫出百科辞典,研究冒渍这个字的起始与定义好一阵子。然后,他检阅「异端/异端者/异端行止」,然后查阅「正统教典」。接着,他突兀地停止查阅,继续在空白的纸页书写。「人类心念,拥有超高的适应力!狂喜身为某种心念隐喻的转移适应模式,为的是让过渡时期得以合理。近乎完美的内部动态平衡。遵循规矩,等同生活于星船内部,等同于永生。对于抵达的后设性转移模式。抵达等同于物理性与精神性的双重死亡。」他暂停片刻,然后继续写:「如何抗衡反制,但造就最微小的争论,系派分裂,以及忧惧?」
  卢洢思停止书写,好长的一段时间只是坐着沉吟,郁郁思索。他居住空间内的大气摄入器将柔软、稳定、毫无变化的摄氏二十二度气流吹入室内,气流让细柔的书页因此颤动。他轻柔地将笔记本放于右侧,再度展露出扉页:「用以装盛卢洢思心灵的盒子。」那个写着「爱」的字。那个写着「星」的表意符号。那个代表「星辰」的名字。除了她之外,还能找谁倾诉讨论呢?
  她并没有回应卢洢思的第一封讯息,当他终于找到星,她声称自己非常忙碌,说了些「真是抱歉,目前的情事忙乱不已,我就是无法从工作脱身」之类的遁辞……她不可能变得一副妄自尊大的模样吧!卡纳樊才是那个自大的家伙,虽然他的自傲具备充分的合理性。但是星变得夸浮?星变得闪烁其辞?不可能。忙碌,为何如此忙碌,有怎么样的工作会让你忙碌到无法回应一个朋友的讯息?或许她还是在害怕他。这一点让卢洢思感到伤痛,但这是个古老的伤痛。而且,星真正害怕的是她自己,而非卢洢思,这只能是由她自己来处理的问题,他无法做什么。于是,他坚持下去,他拒绝被官方说法挡在门外。「在明天十点,我将前往造访你。」到了翌日十点,他真的就在星的居家空间门口。她在家,不过卡纳樊不在。星显得唐突且别扭。他们坐在在碧尔锡的沙发椅,面对彼此。「有什么状况吗,卢洢思?」
  「我想与你讨论,我从天使群那边得知的事情。」
  在长达半年的沉默不交谈,这的确是很古怪的开场白,他知道。然而,他觉得星的反应比他的开场白更古怪。她起初显得惊奇,同时非常厌恶。她尝试遮掩自己的震惊,想要开始讲话,但又停止,最后她的说法似乎充满疑虑。「为什么是我?」
  「不然我要找谁谈?」
  「你觉得我会与那些人有什么关连吗?」
  迂回闪烁的反问,卢洢思想。「我不觉得你与他们有任何关连,而且这样的人愈发希罕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我需要与你对谈来厘清自己的思绪,我想知道你对此事的看法,你的判断。当我与你讨论时,我的思索总是进行得最是犀利。」
  星并没有因此放松。她还是非常紧绷,充满戒心,她不甘愿地点点头。她说:「你要不要喝茶?」
  「不用,谢了。我会尽量讲得快速,请在你认为我讲得含糊不清时随意打断我。听完之后,请告诉我是否觉得我的论点有任何可信度。」
  「近来我已经很少发现有啥不可置信之事了。」星以干涩的语气说,但她并没有注视卢洢思。「请开始吧。但是我得在十点四十分到船桥,很抱歉。」
  「半个钟头很够了。」
  在那段时间,半数的工夫他用于告诉星,他必须讲述的东西。他起始于自己在教育委员会发现的状况,也就是说这个评议会在过去二十年来,已经早已被大多数稳定身为天使的成员给牢牢把持。如今,要真正找出第零代的先辈为第六代准备的教育教材是哪些事物已经不可考。那些计划显然有意地遭到删除——很可能直接从档案窖的载点就被删掉。
  每一回考量这样的可能性,卢洢思总还是觉得震惊,而且他并没有减低自己的关注。星持续隐藏自己对于这些事端的反应。卢洢思开始怀疑,是否星早就知道他正在叙述的这些状况?倘若如此,星并没有透露出来。他继续诉说下去。
  自从星与卢洢思的世代,小学与中学的教育课程素材鲜少遭到更动。然而,最让他惊骇的变动是完全删除关于狄秋与欣狄秋的相关资讯与讨论。此世代正在接受教育的孩童,他们能获得原初星球与终点星球的相关资料非常稀少。攸关这些星球的语言非常模糊,间杂着某种奇异的太古语气。在两则近来的文本,卢洢思发现这样的描述:「行星假说」。
  「然而,就在四十三点五年后,我们就要降落在其中一个假说的轨道上。」卢洢思说:「到时我们要怎么办呢?」
  星显得大受打击,甚至害怕。卢洢思也无法搞懂她的反应,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在这段时间以来,我努力尝试去理解天使学理论或信仰的元素,想知道这些论点为何会引导它们去否定我们起源之星与终点之星的重要性——不,事实性。狂喜是某种具备一致性的思想体系,它几乎完美地自身成立,而且对于我们这样的生态而言,它的确是个完美的信仰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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