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68章


事实上,狂喜的完美度正是它的问题所在。狂喜是某种自我印证的提论,封闭的系统;它是某种心念层面的适应状态,适应的是我们的生活——星船生活——也就是某种对于自给自足系统的适应,此系统是毫无变化的人工生命环境,总是随时提供生命所需的一切事物。我们这些中间世代的人们并没有目标可言,只除了好好活着,并且让星船保持在它的航道。倘若要达成以上的课题,我们只消遵守规矩就行了,也就是遵照星船的法令。零世代认为这是某个崇高的责任,绝顶的义务,因为他们看得出中间世代是整趟世代星船之所以能成立的不可或缺元素——也就是说,我们是被目的所荣耀的法门。但是,对于那些根本看不到目的的人们,成为法门这一点并没有带来啥荣耀感。自我保存似乎就是以自我为核心。此系统不但是封闭的,而且让人感到窒息。这就是金·钛瑞的洞见——要如何让法门显得充盈辉煌的荣光,也就是星航本身充满荣光。如何让遵循规矩成为某种自身的目的性。如同他所见,我们真正的旅程并非只是抵达某个外于太空某处的世界,更是抵达某个洋溢欢腾的精神世界——只消借着活在此时此际,我们就会拥有这两种世界。」
  星点点头。
  「就在最近的十几二十年,派特尔·阴欢愉逐渐改变这项神性远见的最重点。这儿就是一切,星船之外别无他物——纯粹地无物,精神层面亦是无误。如今,起源与终点都只是隐喻罢了。它们不代表任何现实事物,星航旅程才是纯粹全然的现实,航弋本身就是它自身的终点。」
  星仍然显得无动于衷,仿佛卢洢思告诉她的事物都是她早就知道的玩意。但是她保持高度警觉。
  「派特尔并非理论家,他是个践行者。他的行动透过那些大天使与他的门徒们得以滋长。我相信,就在距今十到十五年间天使群在评议委员会从事了许多决议,大多数的决议就是攸关于教育。」
  星再度点头,但还是充满警戒。
  「学校所教授的学习材料呢,几乎完全没有关于这趟跨星际航程的原初目的——研究,甚至在这个终点星安顿下来。文本与相关课程还是涵盖了宇宙的资讯——星辰图表,星星的类型,行星资讯,那些我们在十年级学的玩意——然而我与教师们交谈,然后他们告诉我其实他们跳过大多数的宇宙相关教材。孩子们并不感兴趣,他们觉得这些古早的科学理论材料造成相当程度的困惑。你可知晓,几乎所有的学校执行长与大约百分之六十五的教师——在第一象限则是百分之九十——都是狂喜宗派的成员?」
  「这么多?」
  「至少有这么多。我最感震慑的是某些天使刻意隐藏他们自身的信仰,为的就是不让这种主导性显得太过明显。」
  星显得非常不安,相当反感,但不发一言。
  「同时间,就在大天使们的教导,外界等同于危险,物理性与精神性的双重危险——原罪,邪恶之类的——而且攸关死亡。除此之外,外界啥也不是。在星船之外,任何一切都是坏东西。内部是正面的,外部是负面的,纯粹的二元论——如今,没有多少年少的天使出外进行皮层勘测,但某些年长者还是会进行此活动。一旦他们回到空气舱,他们会立即进行某种净化的仪式,你可知道嘛?」
  「我不知道。」星说。
  「这仪式称为『去除污染』,这本来是个古老的物质科学理论字汇,但如今他们赋予它新的意义。灵魂被沉默的暗黑的外界所污染。嗯,除此之外,天使们热切地遵守规矩,因为我们过着美好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直接引导我们通往永恒的幸福。他们也热切地希望我们全体都要遵守规矩。我们生活于狂喜的载体之内,我们不可能错过狂喜之境,除非我们打破新的规矩。新的规矩也就是宏大的规矩:星船不可以停止航行。」
  卢洢思暂停说话。星显得非常生气,当她忧虑、困恼,或害怕时,她就会显得很生气。
  对于卢洢思而言,他逐渐发现天使教导的改变、天使对于诸多委员会的控御力让他感到惊觉,但他并不感到害怕。他将此状态视为某种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必须说出来的问题。要解决这问题,就必须将它纳入公共性的场域,这样才能迫使天使众解释他们自身的政策,同时,要让非天使的人们意识到派特尔·阴欢愉意图更改游戏规则,并且操作着剧烈的权力来从事此改造。这样并不必然是个危机。
  「我们还有四十三点五年的时间。」他说:「还有许多时间,好让事情公开被谈论。这是要让事物回到原来比例的议题。更基进的天使们必须同意,我们确实有个终点行星要抵达;人们必须要在那儿从事皮层性勘测,而且他们必须要得到恰当的训练,而非看待外界皮层勘测是一种原罪。」
  「比这更糟糕。」星说,那抹紧绷、遭受打击的神情又回返她的面容。她跳了起来,穿越房间——某个干净且严厉的房间,不像她之前居住的乱糟糟鸟巢——并且背对着卢洢思。
  「嗯,是这样。」卢洢思说,并不确定星的话语含意,但因为她终于发言而感到受到鼓舞。「我们需要受训练,当我们抵达终点星的时候,我们已经六十岁以上了。倘若行星可以居住,我们得开始习惯想像某些人至少会生活在那儿——永久居住于那个行星。或许,我们当中的某些人会返回原初的狄秋……天使们从未提及这一点,顺带一提。派特尔·阴欢愉所能设想的,似乎只是呈现直线状的永续航行下去。在他的论点之内有个重大瑕疵,就是他误以为这具载体有能耐承担永恒无间的星航。看来,熵并不属于狂喜的一部分喏。」
  「是哪。」星回应他。
  「大概就是这样了。」空白片刻后,卢洢思如此说。他被星的近乎无反应而感到困惑且担忧。他稍等一下,然后说:「我认为,这个问题必须公开谈论。所以我来找你,来谈论这个问题。我觉得你可能也会想与非天使系派的人们,像是管理层与船桥的人们讨论。他们必须得知,我们身负的使命正在被某人修订。」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
  「是的。」星说,还是没有转身面对他。
  卢洢思的性情包含非常稀少的愤怒,而且他从未陷入激怒的发作状态。但是,此时他对星感到无比失望。星的背部,她粉红色的旗袍,她没有臀部可言的短腿身材(这是她描述自己的中国式身材),她闪亮笔直披覆的黑发,在肩膀处剪出锐利的造型。他同时感到痛,那是某种坚硬、深沉且酸疼的心痛。
  「在我的论点之内,也存在着某种瑕疵。」他说,接着站起来。
  星转身过来,她依然显得忧忡无比,远超过他原先的任何预期。卢洢思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发现,天使派系的思惟变得多么强大有力,而他竟然将自己的探索一股脑就扔到她身上——然而,这些似乎都没有让她感到讶异,所以这样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何她就是不愿意谈论?
  「什么样的瑕疵?」她问道,但还是充满不信任感,毫不开放自身。
  「没有什么。我很怀念与你交谈的岁月。」
  「我知道,但导航员的工作就是这样,似乎没完没了的。」
  她看着他,但没有真正注视他。他再也受不了了。
  「所以,就是这样啦。只是分享我的忧虑,如同他们在和平课程所言。谢谢你的时间。」
  当他来到门口,星开口了。「卢洢思。」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或许晚一些时候,我想与你多谈谈这件事。」
  「当然好,别让它太让你操烦。」
  「我得与博司商讨这件事。」
  「当然喽。」他再度说,然后走到门外的廊道。
  他想要到别的地方去,并非四—四廊道,并非任何廊道,并非任何房间,并非任何他知晓的地方。然而,并没有他不知晓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一切都已然被知晓。
  「我想要突围而出。」他对自己倾诉:「外—界。」
  沉默,暗黑,外域。
  舶桥一景
  「告诉你的朋友,无须惊恐。」博司告诉星:「天使众并没有取得控制权,只要我们还能运筹帷幄,他们就没辄。」
  接着,他就转身继续工作。
  「博司。」
  他并没有回答。
  星在导航员工作站驻留一阵子,企近博司的座位。她的凝视聚焦于探索号唯一的「窗户」:约一公尺见方的荧幕,从星船皮层各处搜罗的资料得以在这块平面上以可见的光点样式现形。暗黑,灿亮的光点,黯淡的幽点,阴霾。邻近的星域,以及在左下角处,呈现着远端中央银河盘图的些许方寸。
  三年级的小学孩童被带到导航员工作站,前来参观这扇「窗户」。
  或者,应该说他们之前都有这项观摩活动。
  「这图形显示的当真是我们现今所处的地域?」不久之前,星询问泰欧,而他微笑着说:「其实并非如此,这是我们已经航弋行经的地域。这是我制作的电影,用以呈现倘若我们按照原先时程应该处于的座标处,以防有谁发现不对劲之处。」
  她瞪视这扇电影化的窗户,赫然想起卢洢思的语汇。VU,模拟虚境。
  星开始说话,并未注视博司。
  「卢洢思认为天使群正在夺取控制权,你认为你还拥有控制权,我认为天使群正在控制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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