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73章


这将会把理解抛诸脑后,失去理解性,将会进入疯狂之境。此举将把你翻译入某种语言,在那道语言网罗之内,诸如地表、空气、逾越、确认、行动、实行等等,这些都不再有什么意思。没有语汇的世界,没有意义的世界,尚未被定义的宇宙。
  骤然间感知到墙的存在,受祝福者需要墙壁。就在登陆小艇的某一侧,她背对着墙壁,把自己的脸庞藏在墙壁间,于是她能够看到墙壁,光滑弧形的金属墙,坚实,拥有局限。看到墙壁就看不到彼方,也就是墙壁之外的他处,无亘处。
  她把她的宝宝搂向自己,他的面颊紧贴着她的胸部。
  这儿有人们陪同她,就在她身边,一起靠着墙壁。然而,她只是依稀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即使人们都蜷缩拢靠成一团,他们还是显得咫尺天涯。她听到人们呕吐与抽气的声音,她自己感到晕眩,难受。她无法呼吸,通风系统似乎崩溃瓦解,风扇的风势太强烈,关上风扇吧!某道巡弋灯光落到身上,她可以感受到光的热度笼罩自己的头与颈部。当她张开双眼,她看到峻烈的光之视线落向墙壁的皮层。
  墙壁的皮层,星船的表皮。原来星是在从事呼吸哪。原来如此,当她还是个小孩时,她总想要成为一个可在外界呼吸的太空人。她正在进行呼吸,当这一切结束时,她就能够回返这个世界。她试图攀附这世界的肌肤,但那皮层的质地显得光滑、陶瓷质感,拒绝让她攀着自己。这是个冷漠的母亲,严苛的母亲,死去的母亲。
  她再度睁开双眼,从她宝宝的柔丝黑发头颅看往自己的脚,她正伫立于泥壤之上呢。她移动,试图离开泥壤地,因为你不该在泥壤上走动。当她还非常幼小时,父亲告诉她,不行,行走于泥壤花园是不好的行为,因为这些植物需要所有的空间,你的脚可能会危害到细小的植物。于是,星试图从墙壁的一端移开,离开泥壤花园。但是这儿全都是泥壤花园,全都是泥土,植物,她所驻足之处,所有的一切。她的脚伤害到小植物,而泥壤伤到她的足底。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寻觅走道、廊间、天花板、墙壁。她从墙壁这边掉转视线,看到壮丽眩目的蓝绿光景,这光景的事物都环绕着难以忍受的核心光照。由于视线受阻且平衡失调,星跌落在地,将自己的脸庞藏在她宝宝的脸。她由于羞愧而哭泣。
  风势,气流急速移动,冷硬且无止境地吹拂。风势让你感觉寒冷,所以你颤抖、抖瑟,仿佛发烧。风势暂息而后重启,无止歇地,愚蠢的风,不可预期,无可理喻,充满狂燥,令人憎恶,某种折腾。把它关掉,让它停止吹拂!
  风势,气流柔软迁移,将山脉间细长的草丛吹拂成波状,从远方携带各种气味,于是你抬起头来,嗅闻探勘,将这些气味吸入体内。这些奇异的甜蜜的苦涩的气味,世界的气味。
  森林间淙淙流转风的音色。
  风势在气流之间移动色泽。
  某些先前不大受到重视的人士,在新的地盘摇身成为角头老大,得到大家的敬重,随时都有人需要他们。第四代的超新星·爱德对于「时态」们(tenses)相当熟稔,他是第一个知晓要如何流利驾驭它们的使用者。充满神迹地,那些塑胶布团与绳索于是浮升起来,转化为墙壁,阻挡风势的墙壁——这些物体进而生成变化为房间,将你包裹于充满神奇熟悉感的亲近表层,近在头顶的天花板,平滑的地板,安静的空气,某道平稳且并不闪烁明灭的灯光。这玩意造成绝对的差异性,它让生活显得可能。拥有一个时态就等于拥有一个家居空间,知道你自己得以进入内部,进入,活在内里。
  「这是『帐篷』(tent)啦!」爱德说,但大家都听过更熟悉的字眼,依然持续称呼这玩意为时态,是时态啦。
  某个十五岁的女孩,李梅利,她记得在某部太古电影当中,包裹脚的东西该怎么称呼。人们先试着使用症状缓和短袜,但这些短袜很薄,而且很快就不堪使用。于是李梅利继续在储藏大户里翻搜物件,这是许多庞大且持续滋生的商店迷宫,登陆者持续从星船把各式物件携带下来,直到她搜寻到标志着「鞋子」的纸盒们。这些鞋子弄痛人们细致的足底,这些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地毡上行走,脚无着物;但当他们穿上鞋子,地面弄痛他们的程度得以减轻。谨记地表,石头,岩石。
  然而,第四代的帕托·蓝达思并不轻言放弃。他的技术引导探索号航向星球轨道,让第一艘登陆小艇降落于地表。他拿着一把探照灯,另一只手握住管线与插头,凝视那座宛若城墙、深黯皱缩的巨大植物表面。这是一株树木,在树阴下,蓝达思架设自己的帐篷。他寻觅可能形成的发电地基,视线隐讳忧伤。没多久,蓝达思站挺身子,表情显得轻蔑。带着那盏灯,他走回仓储室。
  第五代的龙泰沙。当她在工地劳动时,她三个月大的宝宝躺在土地上。当泰沙前往哺乳,她尖声大叫。「宝宝瞎了!」宝宝的瞳孔变成两个小盲点,全身发烫红热,脸颊与头皮都起了疹子。他呈现痉挛状态,昏迷濒死。那一夜,小婴儿死了,大家必须将他放入土地深处实行再循环仪式。泰沙躺在包裹宝宝的土地表面,就在宝宝的上方。她大声抽噎,嘴巴贴紧土地。她的面容沾满褐色的土壤,这是一张泥土图画成的可怕面孔。
  太阳,并非星辰。我们所知的星光:安全,亲切,遥远。太阳是一颗过度毗邻的星辰。这颗太阳过于靠近。
  「我的名字是星辰。」在心底,星如此自语。星辰,并非太阳。
  在黑夜周期,她从帐篷外出,独自凝视深夜群星,这些赋予她名字的星体。闪耀的星,闪亮的小星星,亮晶晶的小光点,无数,无数,无以数计。并非一体,而是各自独立……她的思惟涣散,实在太过疲累。无以数记的星辰,浩瀚广渺的天际。她爬回内里深处,进入帐篷内,挨近睡铺的卢洢思。卢洢思处于疲惫不堪的沉睡状态。星以自动的态势,倾听他的心跳好一阵子;柔软,无挂碍的心跳声。她将艾栗嘉抱到胸前,揽在怀里。她想到龙泰沙的婴儿,沉眠于土地之内,埋骨于这颗巨大土球。
  她想到白昼时分,艾栗嘉狂奔于草地上的光景。他在阳光下狂恣奔跑,由于奔跑的喜悦而大吼大叫。星急忙呼唤他回到阴凉处,但是,艾栗嘉就是热爱温暖的阳光。
  自从离开星船,卢洢思的哮喘没再发作过,他说,然而偏头疼却变得愈发严重。许多人出现头痛、静脉窦不适的症状。或许,空气的组成物、士壤的组成颗粒、植物的粉尘、星球本身的质素与分泌物、星球吐出的气息,都可能造就这些症状。在漫长炎热的白昼,卢洢思躺在帐篷内,躺在漫长抽搐的剧痛,思索星球本身的诸多秘辛。他遐想自己吸取星球吐出的呼吸,仿佛彼此互为恋人,仿佛吸取星的呼吸。吸取,饮取,成为那份呼吸。
  位于山脉的高处,居高临下,靠近河流但并不贴近,起初呢,这儿看似是个适合建构首度殖民地基的地域。如此,距离安全无虞,孩童们不会随时掉入那股汹涌奔腾、深不可测的水流汪洋域。蓝达思测量水域与地基之间的距离,一点七公里。然而,输送清水的人们为一点七公里找到新的定义:一点七公里这样的路途,是漫长路遥遥的盛水距离。地底并无水管,岩石之间并无水龙头。当你既无水管、水龙头亦缺乏的当下,你赫然发现,水啊,可是无比要紧的玩意:随时随地都无比要紧的物体!水是最最美好、最值得崇拜的圣神之物,天使从未梦想过的神圣至福体。你发现了「焦渴」这回事。当你的喉咙干渴,你必须饮水解渴!同时间,你还发现了「清洗」这档子事——变得干净!变成你向来欲求的状态,不再是满身泥泞、沾满脏泥巴的黏兮兮模样,而是干净如昔!
  星与她的父亲一起走回田地,遥的步伐显得颠滞,双手变得黑乌乌,粗糙长茧,满是土壤的痕迹。星还记得,遥在星船上的花园工作,细柔轻盈的尘土在他的双手十指之间;当他工作时,粉尘连结他的指尖与手指骨节。之后,遥清洗双手,他的手掌干净如新。
  当你沾到脏东西时、能够尽速清洗,随时都有足够的清水可饮用,这是何等美妙的状态!举行例行会议时,大家投票表决,决议将帐篷移向水源处,距离储藏仓更远一些。比起工具器物,水源更加重要。孩童们必须自己学习,谨慎细心地行动。
  每个人都要学习。无时不刻,随处随地,大家都要学习:小心行事,谨慎行动。
  汲取清水,煮沸再饮用,真是烦哪!然而,采集水源分析的医生们毫不妥协。某些在地的细菌会经由人体分泌物为触媒,大肆活跃绽放。感染可是很容易就旺盛蔓延的呢!
  掘通厕所、挖取化粪池,真是艰钜的工程,烦死了!然而,手持指导册子的博士们可是毫不通融哩。关于排水沟与化粪系统的手册颇难理解(两个世纪前在新德里制作,以英文印刷),里头充满一堆必须从各种脉络来搞清楚的字眼:排水沟,碎石滩,基础岩床,水渠。
  真是烦透了!小心行事,行事小心翼翼,不辞劳苦,遵守规则。绝对不可如何如何!总要如何如何!切记如何如何!别这样!这忘记这那!不然就惨了!
  会是怎样的惨法?
  你总是会挂掉的嘛。这个星球讨厌你们,它讨厌异来者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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