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忆思云传

11 身正斜影犹害人,乌台诗案有遗风


元庆三十五年正月初六,四皇子轩辕弘昭大婚,迎娶柳家大小姐慕艺为侧妃,举京同庆。晚上的宴请各位皇子及正妃均出席道贺,太子太子妃列首座,其余皇子按官职及年龄排下。
    弘毅坐在太子之后,慕芸陪坐身侧。弘毅排位第七,但他军功盖世,以此而论朝中无人能及,故坐在次位丝毫不过。太子也十分倚重这位皇弟,两人交谈甚欢。
    慕艺经过无数次的挣扎仍是没有改变命运,她已经嫁不了最爱的人了。但是她虽然蛮横霸道,却也知道弘昭对父亲的重要性,所以虽然万分不愿,她还是无力回天,只得嫁了过来,成为弘昭第四个明媒正娶的女人。
    慕芸今天依旧一身素净雅致的装扮,弘毅身着一套墨绿长衣,她也穿了一件暗绿色的暖袍,上以银丝缝制香兰玉树,再套一层纯白的狐毛披肩。头上是倭坠髻,单插一支羊脂玉簪,简单大方,清水芙蓉。
    其实今天随行,慕芸是不愿的,但是因为弘毅只有她这一房妻子,所以她不得已跟来。自从上次回了柳府,慕芸的生活变得不好过起来。也不知弘毅是生了气还是怎么样,回去对她冷淡至极。原本这种待遇慕芸也是习惯了的,谁知前些天又听到了府上丫鬟仆役们的流言蜚语,说是最近大街小巷在疯传坤王对他的妻子有多不满意,说那是蛇蝎心肠、可恶至极的一个女人。坤王不愿违抗父命才娶了她,而今两人仍未圆房。慕芸听后哭笑不得,虽然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有这种不堪入耳的坊间传言,但是没过多久就平息了,谁知现在不知为何再次谣言四起,连萧锦胜都听不下去了。而弘毅却对此没有反应,任其发展,慕芸虽然心里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正兀自心里彷徨着,一身喜服的弘昭前来敬酒了。他脸颊绯红,但眼神晶亮,嘴角一斜露出不屑的笑容。
    “太子殿下,坤王,你们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真是有礼了。”弘昭说罢举杯,“不知太子哥哥骑马射箭锻炼身体得如何了,可是能陪皇弟我饮上一杯不醉倒呢?哈哈哈哈!”弘昭欺人太甚般大笑起来,周围人群渐渐安静下去,冷眼看着这边的骚动,看着懦弱的太子就这样给弟弟弘昭欺负。
    太子眼睛依旧温润如玉,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倒是一旁的慕芸紧张地手心都出了汗。等弘昭一轮笑声渐消,太子才缓缓开口:“四弟真是了解愚兄啊,愚兄崇尚文治,武功仍需加强,不过有弘毅在侧愚兄倒也不担心不能安定兴邦,倒是四弟你为愚兄多虑了。愚兄素知你身体强健,武力卓绝,日后定当与边关大将之位于你,让你一展雄心壮志,安土建邦,你说可好?”
    太子一席绵里藏针的话噎的弘昭哑口无言,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太子,倒是让他愣住了。一边的弘毅拼命忍住笑,举杯向两位皇兄:“今天是四哥大喜的日子,我在此敬你一杯,祝四哥和四位嫂嫂永结同心,日日相好。”
    弘昭脸色铁青,他蔑着眼笑了一下,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转身走了。
    “这下不得了,弘昭生气了。”太子像个小孩子般笑着对弘毅耳语道。
    “让他气着吧,据说这样也可强身健体。”
    一旁的慕芸也被从不犯浑的弘毅给逗笑了,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开朗该有多好。
    元月初十,弘昭大婚后四天,弘毅上早朝未归。等了两日仍无消息。慕芸急了,余一衷也在想办法打听弘毅的下落。第五日,终于有一个太监来传信,说弘毅因投敌叛国贪赃枉法行事不端等已被下入狱,由于事态严重,弘毅被关押在御使监的死牢中。
    坤王府上下如遭雷劈,慕芸几欲晕倒。事情来得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也无人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送走监官后,余一衷立刻赶赴十四皇子弘明的府邸,向他询问事发经过并寻求帮助。
    原来数月之前皇上下令彻查京城各皇子大臣的府衙已经给弘毅埋下了隐患,有心者从中大做文章,不仅无中生有,还诬陷罔构,生生将弘毅一击致命。弘毅的功绩全都在战场上,现在也成了他被污通敌卖国心有二志的罪证。弘明有心相助,奈何弘毅被下到死牢中,他也无力回天。
    余一衷沉重回府,看到府内上下各人焦虑的神情和慕芸哭肿的双眼,他也怨恨自己无能为力。现在京城中弘毅豢养的死士只剩下丙级,甲级两员大将一个在鄂州一个在淮州,其余人分散在各地,乙级已经全部派往边关,坤王府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余一衷即刻将所有丙级死士调过来看守王府以备不测,萧锦胜则迅速跑遍了京城一带自家的各个经营场所筹集钱款,顾远亭在药房配出好些药材备不时之需,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但是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真正帮到弘毅。
    慕芸看着形势突变的王府,决定再去找皇后求情,希望能见上弘毅一面。在凤栖宫跪了一上午,皇后只说这是朝中大事,她只管后宫不问政事,所以帮不上忙。倒是付公公心有戚戚,私下里帮慕芸打点了几个相关太监,帮助她疏通关系,终于在弘毅入狱小半个月、花费数万两白银之后,慕芸得到了半个时辰下牢见弘毅的机会。
    此时已是正月末,一年里天气最寒冷的时候。余一衷把慕芸带到御使监,自己在外面等她,慕芸独自进去。
    死牢设在地下,甬道漫长昏暗,潮湿阴冷,里面犯人不多,看守也只是在岔口处把守。这里里外外的人慕芸早已打点清楚,狱吏也知她是来看坤王的,所以没有阻拦,慕芸到了弘毅的牢房,那个看守径直出去了。
    弘毅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囚衣盘坐在地上。他蓬头垢面,青须满颌。地牢里比外面更阴冷上几分,穿着狐裘的慕芸早已手脚冰凉。
    “弘毅……”慕芸在牢外轻唤一声,泫然欲泣。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睁开,恍若未闻。
    慕芸心里一痛,死命扯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想不自量力地把它弄断。弘毅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大摄,他起身甩开慕芸的手,只一劈,铁链应声而断。原来弘毅早发现这御使监里的士兵们有意放他,他却不愿出去,想看看敌人到底想做些什么。何况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越狱出去,他的罪责就更洗不清了。
    慕芸怔愣着,眼泪直直滑下。弘毅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扯进牢房。
    “我还没死,你不满意吧。”弘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总算来了,我还在想我都要死了,你怎么能不来看好戏呢。”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慕芸低声嗫嚅,又赶紧将带来的衣物拿出想给弘毅披上,弘毅顺手一夺,将慕芸狠狠带到了墙上,她登时摔下来疼痛难忍。
    “你,除了用眼泪,还有没有点新花招,”弘毅双眼充血,慢慢靠近慕芸,好似恶魔一般,“我怎么就那么笨,被你当猴耍,很好玩是吧?!”
    慕芸害怕至极,不住往墙角缩去:“弘毅,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那你说!!萧锦胜为什么会中毒,房间里那些密信是什么意思,进书房偷东西是怎么回事,你老爹在柳府密室里夸奖你干得好!我现在,身陷囹圄又是谁陷害的!!还有,你爱的人是弘昭吧,你们两个奸夫□□,互通那么久的书信,是怎么回事!!回答我,回答我!!!”
    “什么……”慕芸眼中盈泪,颤抖不止,“这是诬陷,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
    “你还在这给我装可怜,好,你说没有,我让你解释,你给我解释!”
    “我……”慕芸趴在潮湿发霉的草甸上,浑身有如浸在冰水之中,心脏都开始隐隐作痛,这一切,都是父亲做的么?还怎么解释!
    “你这个贱人,我如何待你,你又怎么待我!你就是来毁灭我的,你就是来杀我的!”弘毅越说越激动,他突然上前狠握住慕芸的双手将她压在草甸上,狂乱地扯着她的衣服,“反正也要死在你手里,不如讨点补偿——”
    “不要——!”
    慕芸终于哭喊出声,可是现在的弘毅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她如何能抵得过他狂风暴雨的力量,只是这牢房那么暗那么冷,她为什么还是不忍心怪他,只能这样被他误解着报复?
    “弘毅——我没有!”慕芸耗尽心力地哭喊着,却根本不能让他停止半分,弘毅好似身处地狱一般,要把这个将他打入地狱的女子也一同拉下来,他胸中的怒火烧得他想吐,那些密信,那些情笺,那些温柔的真实的微笑,比杀了他还要让他痛苦。
    “啊————!”慕芸痛得狂呼出声,身体几乎被弘毅撕扯成两半,他就像一头咆哮的野兽,不管不顾这天地间的一切束缚只顾发泄着自己的伤痛,地牢里的阴冷窜入慕芸的四肢百骸,她残缺的意识还在想是不是就这样死在这里了……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把素卿还给我就好了……”
    弘毅居然悲泣出声,慕芸几乎不省人事。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余一衷再见到慕芸,心脏几乎从胸腔里跳脱出来。她被两个狱吏抬出来,身上的衣服碎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满身满脸的血污,而人早就失去了意识。余一衷心里嗵嗵如重锤擂鼓,他顾不得想那么多,赶紧找了马车带着慕芸往府上赶。
    弘毅竟然这样对她!莫不是当日自己向他告知了在柳府中的疑虑让他心有嫌隙?还有自己给他看了在厢房中找到的字条!那上面一桩桩一件件都诉说着慕芸的罪状,接受柳城择的命令,与弘昭私通书信,讨好弘毅松懈他的防线,暗中调查坤王府布控情况……所以弘毅才对她那么冷淡,因而任凭谣言四起也没有理会。而今天,弘毅一定是将被陷入狱的愤懑都发泄在了她身上!那么,这个看起来永远那么纯真的王妃,到底是不是真心的,是不是真的!
    到了王府时,慕芸已经冻成了一块冰。顾远亭看着她这模样也是大惊,前几天慕芸又在皇宫跪了一上午,身体已是又不如前,今天被弘毅欺辱成这样,连顾远亭都看不下去了。萧锦胜也在一旁紧捏拳头,他又责怪弘毅,又没办法把他救出来好好打上一架。
    顾远亭屏退所有人,只留下珍儿一个,两人先给慕芸换了衣裳,珍儿已经泣不成声。遵顾远亭的嘱咐,珍儿先去熬了一大壶枸杞大枣生姜汤来喂慕芸驱寒补血,顾远亭素知慕芸体寒,现在又值隆冬之际,再加上最近反复折腾,慕芸的身体已经虚空的不成样子。帮慕芸处理完伤口,顾远亭长叹一声。他不止在医术上有很高的造诣,于阅人也颇有深得。这个王妃,他怎么看都不像阴鸷狠毒的女人,反而是弘毅,这样恨她,只怕是因为心里早已放不下她了。
    地牢远处传来脚步声。闭幕冥神的弘毅没有反应。昨天慕芸刚来过,今天不知道又是何人。这一晚上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身上心上痛得窒息,为什么那样对她,为什么明明怨恨,却还是怪自己伤害了她?
    “七弟,在这住的可还舒服啊?”
    幽暗空旷的牢中回荡着弘昭桀骜的声音,弘毅缓缓睁开双眼。
    “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是好心来看你的,”弘昭哂笑着说,“你那女人应该也来过了吧,我都听说了,真可惜,怎么你身边的人都是我穿过的破鞋呢?”
    弘毅攥紧双拳,依旧没有说话。
    “唉,真是的,你可知我是真的爱慕柳二小姐,倒是以前的那个,素……什么来着,素卿是吧,我就是为了气你才娶她的,不过现在这个么,还是被你暴殄天物,太太不应该了。”
    弘毅在发抖。他强自睁圆眼睛,许久没有吃饭没穿暖衣早已让他神情恍惚,今天是弘昭来挑衅,不能失了气魄。
    “不过能娶到慕艺也算给我安慰,两个人长相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床上功夫慕艺可还是比不上柳二小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刺激不到我,”弘毅强忍内心的颤抖,“那是我不要的破鞋才对,残羹剩饭合胃口么?”
    “不错,反正我与柳丞相的计划你也尽知,我还就不怕告诉你,若不是为了这江山霸业,我何以忍心将慕芸拱手相让,不过是先给你尝点甜头罢了,日后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一一收回。”
    “轩辕弘昭,你不要太得意忘形,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这天下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弘毅啊弘毅,这就是你最大的缺点,你可知我们为什么要把柳慕芸而不是别人给你?她就是柔弱无助,心地善良,才能真正骗倒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这只小黄雀养得很成功呢,把你这个天神一样的坤王迷得神魂颠倒不知黑白,怎么样,死在女人手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弘毅目眦欲裂,心痛难忍,原来这就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接受的真相么?果真就是这样么?
    “只怪那个素卿太过刚烈,不然都用不着柳慕芸了……”弘昭还在津津有味地说着,弘毅倐地起身一挥手穿过栅栏抓住了弘昭的衣襟,双眼浴火,青筋暴突:“你最好少提素卿,今天栽在你手里算我愚蠢至极,可是千万别让我出去,否则没有你的葬身之地。”
    “哎哟,本王好生害怕呀,那怎么办呢,你可是堂堂坤王,父皇舍不得杀你的,怎么办才好呢?哎你听说了没有,百里渊又要大举进犯呢,我们岭南王朝缺了你这位安土重邦的王爷可真不行啊……”
    弘毅顿惊。百里渊是翎南最大的敌人漠邪国的小王子,两人战场上交手数十次,弘毅深知他的实力不容小觑。漠邪国人才辈出,只因地处偏远贫瘠的沙漠,才难与岭南王朝抗衡,若不然双方孰高孰低还真不好相较。自己三年前回京时,已经将漠邪国兵力大挫,谁知他们这么快又卷土重来。若边关战事再出,那岭南王朝当真内外告急风雨飘摇了。
    “怎么样啊七弟,四哥我多为你着想,给你找了这么好一条将功赎罪的出路,”弘昭看着弘毅凝重的神情邪笑道,“一定要打胜仗哦,要是你马革裹尸了,那慕芸可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罢弘昭狠狠甩开弘毅的手,抚平衣领施施然踱步出去了,留下弘毅在阴冷的牢房里煎熬心痛。
    慕芸双臂环膝,拥着被子呆坐在床上。脑海里来来去去一直萦绕着三个字,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办。怎么才能把他救出来,怎么才能让他平安。那些误会也好,伤害也罢,不都要这个人健健康康地站在她面前才可以解决吗?
    有人敲门。虚弱的慕芸没有理会。
    “慕芸,是我,你在休息吗?”门外传来萧锦胜有些落寞的声音。
    “是你啊,进来吧。”慕芸小声回道。
    两天未见,萧锦胜居然颓废得废弃了样子。青须满脸,衣衫皱褶,连精神都没有了。
    “萧公子找我,可有何事?”
    “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今天阿衷又到御使监去了,听说事情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慕芸眼睛发亮:“怎么转圜?弘毅是不是能出来了?”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皇上应该动不了杀心的,毕竟没有坐实的证据,而且现在边关也不稳……”
    “弘毅为翎南王朝立下多少战功,皇上怎么狠心如此,连证据都没有就将他下了死牢。”慕芸愤恨着,连声音都发颤了。
    “这只能说明敌人太过强大了……而且他们可能要行动了。”
    “只要弘毅能出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萧锦胜默然。原本憋在口中的话又咽回肚子里。这是在干嘛呢?为什么非要爱上不该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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