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颖

8 月螺


“放下他,你不是我的对手。”
    “哦?是吗……”她眼波流转,“杀我呀。”
    她忽然地笑,捧起陈黎的脸:“眼馋么?你肯定做了无数回这样的梦吧?看,他就这么乖,不吵也不闹,躺在你怀里,任你摆弄。多简单的事啊,也只有像你们这样的傻女人,宁可委屈自己在外面看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才不信会有柳下惠那种人,只要女人够美够浪荡,他们都是来者不拒的,可怜的上神,空长了几千岁的高龄,却连这些都不懂……”
    她骄傲地说着,讥讽我的无知。陈黎在她怀里,她是赢家,可我并不认为她对。
    “什么都不懂的是你。”
    一种悲伤在胸腔之间弥散,轻盈而又悠长,恍若春夏之交的绵绵细雨,哀伤着,同时也愉悦着。
    然而她并没有反驳,垂下眼帘细细抚摩着他的脸颊:“你傻,他也傻,还是看开些吧,哪有什么永恒的爱,不过是一阵一阵的喜欢,海誓山盟什么的,无聊透顶。我看你也只是图一时新鲜,过一会儿便会忘了他的,反正大家都是玩玩,不如让给我——”
    “闭嘴!”我握紧蓬春环,“你一只狐妖竟也敢和我相提并论,厚颜无耻!收起你那套歪理,快把他给我!”
    她抬眼,冷笑一声:“硬拼我当然是拼不过你,可若是我执意不给呢?你有什么法子?不怕打伤他么?”
    “你以为你那妖眼能看透我几成神力?”
    狐妖脸色一变,我随意拈了个诀,她便动弹不得了。
    将陈黎放平在边上的石台上,我缓缓道:“原本你引他入魔道,我该将你碎尸万段的,但看在你比我还傻的份上,给你选一种死法。”
    “不!”她圆圆的眼中暴出些血丝,声音也歇斯底里起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喜欢他而已啊!”
    “你不配喜欢他。”我狠一狠心,将蓬春环掷向她。
    “不!我没有错!我没有……”她的声音渐趋嘶哑,豆大的泪珠滚落,“你这样不会得到他的,我是过来人,我比你懂……”狐妖没能再说下去,一口血喷了出来,死去了。
    直到她死了,我才回过神来。
    什么叫“我是过来人,我比你懂”?
    忽然想到她临死时撕去伪装的眼泪,心中没来由的空了一块。
    她也曾是个可怜人么……
    将陈黎送回柳银灯处,我迫不及待地叫了土地神出来。
    后半夜里,月色越发清澈,我和土地神坐在狐妖的洞口,就着初夏的荷香,听了一个哀伤的故事。
    这处的土地是个妙龄少女,一头青丝宛若琴弦,拨出一串又一串沥尽时光的陈年旧调。她是个极会讲故事的人,面是少女,心若菩提,说起什么来都是举重若轻,很有味道。
    “上神,您知道么,最辛苦的是地方神,同时,也最有意思。”
    “我在这处过活,看了无数场烟雨红尘事,见证了无数个或喜或悲的结局,有些故事渐渐地忘了,可有一些,怎么也忘不掉,那只狐狸碰巧也在里面。”
    她微笑,喝了一口荷酒,清香铺散开来,像是碎了一地的欢笑。
    “妖魔鬼怪自然也分个三六九等,恕我直言,您杀了她,我是有些遗憾的。”
    “她叫做月螺,只做了九百年的妖。初初她只是一只小狐,无意间被一位男子带回家去做了定情信物。狐性最痴,看了一辈子的白头夫妻,不禁艳羡,动了修人形的念头,修了三百年,勉强修成了,却丑得很。某日在市面上逛,遇上了一名心仪的男子,只一眼便再忘不掉,日日追着他,却不敢露面。男子风流,花前月下几回,娶了一名娇妻,从此安分过日子。月螺便上门,做一个不求报酬的婢女,看着他日日与娇妻腻作一处,决心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就这样辛苦地喜欢着,那女人死了,男子日日酗酒,回来便对她拳脚相加,她终于忍不住说了自己的心思,说得我见犹怜,可男子不怜反怒,说了许多中伤她的话,叫她滚。她终于绝望,一腔爱意化作无边的恨,在一个月夜里,将那男子吃掉了。”
    土地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可怜她仍痴心不改,我总见她在月夜下流泪,紧紧抱着自己,笑说那男子逃不掉了。有几次看得,叫我也陪着她掉眼泪。”
    她长长叹一口气:“她又痴想了他六百年,好容易将他忘了,性子也磨得坏了起来,四处与男子寻欢作乐,只图个心里平静。谁知就在她不再愿去爱谁时,出现了这么一个陈黎。月螺不肯相信自己爱上了他,便对他处处刁难,不肯交出真心。可是她还是傻啊,真心这种东西,哪是肯与不肯的呢?耍那么多花招,不还是想留他么?在我眼里,她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那只小狐,眼神通透的。”
    土地将残酒饮尽,天边泛出了点光来,她站起身,悠悠道:“她并不坏。有时我也糊涂,搞不清到底该做神还是做妖,这世间,何为正,何为邪,也许从来都没有一个定论。”
    “但是啊,只要幸福,就好了吧……”
    我延续着一夜的沉默。
    半晌我才哑哑开口,问一个我能问,又敢问的问题:“那陈黎,我该怎么办?”
    土地理理秀发,说道:“世间很多事都是说不清的,只能委曲求全,无论是非,只做您认为对的事即可。”
    过了一会儿,她微笑行礼:“恕下官公务缠身,不得不告辞了。”
    “嗯,你去吧。”
    土地离开了许久,我却一直坐在那洞口,思绪杂乱。
    河面上渐渐泛起暖黄色的波光,远处传来几声鸡鸣,乡野间独特的炊烟气息将我温柔吞噬,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做他的侍婢,或许也不错。抛去这身份与神力,只做个普通的村妇,大抵也是一种幸福吧。
    究竟要怎样去爱一个人?
    土地心疼那月螺,我却并不伤心,谁教她掠了陈黎,让他这么痛苦呢。
    叹一口气,我拍拍身上尘土,又去寻陈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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