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

第15章


只是她如今情窦虽开,犹自懵懂,某些话反而不能挑明了说。   
  山雨欲来(2)   
  今晚霍仲亨应当不会来小公馆,陈太也被暂时遣去办事,晚一些回去倒是无妨。念卿看了看时间,只作轻快地笑笑,“晚上邢云珠在东方大戏院演《谢瑶环》,我已买好票了。” 
  念乔怔了怔,知道姐姐从不爱听戏的,难得竟对《谢瑶环》有兴致。两姐妹一个月才聚一次,想想也实在不该怄气,便粲然笑道,“原来你这么洋派的人,也爱听戏!” 
  两人吃完饭去逛百货公司,刚拐过路口,却见乱哄哄一片人围在街心,将整条路截断。里边升腾起股股黑烟,火光隐隐,竟似大白天在街头焚烧东西。人丛里群情激愤,纷纷高呼,“抵制日货”、“驱逐倭人”……不断有人从街边商铺里抬出成箱成捆得货物,往那火堆上扔。人丛里有人打出“闽商联合会”、“湖广商会”、“四川商会”等各色旗帜……转眼间街心火堆烧得劈啪作响,浓烟越腾越高,群情越发兴奋高涨。 
  两人看得振奋,忽听警哨声响,有汽车声音隆隆驶近,人群顿时大乱。 
  念卿心惊,忙拉起围巾挡住脸,拽了念乔便跑,身后已是一片呼号混乱…… 
  经这一搅,两人都是惊魂未定,也没了心思逛街,便沿着路闲逛。念乔嚷着晚上要吃姐姐做的饭,念卿不动声色,只说原先的房子已退了租,现今和同事一起租房子,不方便做饭。 
  念乔愕然问,“那今晚我住哪里?” 
  “你回学校,我回家。”念卿无奈,看着念乔一脸的失望,忙好言哄她,“只是暂时分开,等我多攒些钱,就租一套大房子……从前分开七年都不怕,现在算什么。” 
  念乔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冲口说道,“姐姐,既然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让我念书,我也可以出来工作的!” 
  念卿脚下一滞,强笑道,“傻话,你当然要念书,不但要考上高等学堂,往后还要送你去奥地利念书,既然学了声乐,就要学到最好,这一行若要出人头地……” 
  “姐姐!”念乔蓦地打断她,“我不去外国!” 
  这个话题两人已争执过多次,念乔是决然反感外国的,每次提及留洋的事,必定同念卿发急。 
  瞧着她涨红的脸,念卿掉头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叹息……她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讨厌妈妈,讨厌洋人,连同对留洋念书也深恶痛绝。 
  今日不想再和她争吵,念卿略过这话题,看一眼时间,吃过晚饭也差不多该去戏院了。 
  这一场戏看得异常沉闷,两人都怀有心事,心不在焉。 
  散场之后,随人群走出戏院门口,看天色似要下雨,念卿忙去路边买了伞。转头却瞧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眼前顿时一亮,拉了念乔便奔过去。 
  两人捧了热乎乎的栗子,一面呼烫,一面忍不住馋地剥起来。 
  “从前爸爸剥栗子剥得可快了!”念卿高兴之际,突然想起爸爸,忍不住感叹,“我记得爸爸最喜欢剥好栗子逗我们,谁肯亲他一口,便给谁吃。” 
  念乔正咬住一颗香软的栗子,听得这话,喉间哽住。 
  “你还记得爸爸么?”她转头望住念卿。 
  “从来没忘记过。”念卿恍惚了下,眼眶不觉有些发热。 
  “还以为你早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念乔语声转淡,透出讥诮。 
  “念乔……那时你还小。”念卿无奈。当年她才九岁,而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往事纷纭,刹那间涌上来,似溺水的感觉。念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甩开回忆,疾步往前走,“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 
  “既然已过了七年,为什么还要回来?”念乔在身后幽幽开口。 
  念卿身子一震,僵立在路灯下,竟没有勇气转身。 
  果真下雨了,丝丝寒雨洒下,昏黄路灯笼在一团水雾中。 
  “跟着那洋人去了英国,你们已有锦衣玉食,就算她死了,你也有遗产。如今特地回来,就是为了拯救我,好将我也带离苦海?”念乔语声变得急促尖刻,“为什么我必须得留洋,外国就那么好吗?”   
  山雨欲来(3)   
  念卿霍然转过身,“你到底想说什么?” 
  念乔被她目光逼得一窒,然而话已冲至唇边,“对于你们,虚荣心就那么重要?” 
  “虚荣心?”念卿睁大眼睛望住妹妹,怔怔听着伤人之语从至亲口中说出。 
  “难道不是吗,她跟洋人私奔不是因为虚荣?你令我念贵族女校,令我留洋,难道不是虚荣?”念乔索性不管不顾,将心底压了许久的话统统倾泄而出,“姐姐,我常常觉得你很陌生,不再是从前的姐姐!你跟她一走就是七年,爸爸孤零零死去,这些年我只当你们都已经死了!可你回来了,口口声声要重新给我一个家……可是,你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对什么事都一手决定,对旁人好意拒于千里之外,你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我真的看不懂你!” 
  她的声音听在耳中,渐渐变得不真切。 
  念卿茫然片刻,望住念乔,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下雨了。”念卿仰头看一眼天上,似乎没听见念乔的话,只撑开伞替她遮住雨丝,一手还抱着纸包里的栗子。念乔却往后一退,避开伞,宁肯淋在雨里。 
  念卿顿住,手上一松,任雨伞被风刮走。 
  “不受我的恩惠是么?”她微微一笑,猛然将那袋糖炒栗子往地下一掼,栗子骨碌碌滚落一地泥水中,“好,有骨气,你便自生自灭给我瞧瞧!” 
  夜风吹得雨丝唰唰打在脸上,念乔煞白了脸,抬手挡在眼前,再睁眼时,只见念卿已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走远。 
  陈太总算等到云漪回家,却见她身上淋湿,脸色发青,噔噔直上二楼。她忙跟上前,云漪却只回一句“不关你事”,便摔门进了浴室。陈太莫名其妙,暗恼这女人最近越来越疯,该叫秦爷好生教训一顿才好,便也懒得理她,径直下楼回房睡觉。 
  浴室里水汽蒸腾,水流哗哗打在脸上,将泪水全部带走。 
  云漪掩住脸,满心悲酸却不知是为谁,为念乔、为妈妈、还是为自己……当年妈妈带了她登船,远离故土,看着码头越来越远,妈妈也曾流着泪说,念卿,往后你会不会怪我? 
  如今念乔一声声质问,又叫她怎么回答。 
  为什么回来,自然是因为,这里有国,有家,有亲人——哪怕这国是内外交困、千疮百孔的国;这家是人去楼空、败落殆尽的家;这人是情分疏离、误会重重的人。 
  一心将念乔远远送去国外,却是不想让她涉入这烽火频起,内忧外患的乱世。人在其间,命如飘萍,她已是泥足深陷,断不能再让念乔步入这境地。可那傻孩子只见满眼繁华,哪里知道乱世的险恶。 
  悲伤的时候,云漪总躲在浴室里,只有这小小空间才是隐秘安全的地方。 
  外面似乎有动静,想必是陈太又来看她。 
  云漪不出声,将水流开得更大,厌恶那无处不在的耳目。 
  又过了良久,直洗得手脚都发软,云漪这才关了水,擦干头发,随便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推开浴室门的刹那,云漪一呆,眼前竟黑蒙蒙一片,窗帘却拉开了,透进微弱亮光。 
  窗外雨还未歇,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方才进浴室之前,分明开了灯。 
  刹那间遍体生寒,云漪想也未想,立刻扑向床头,摸到枕下的匕首。 
  抽刀的刹那,寒光亮起,刀身映出身后一个隐隐黑影。 
  云漪猛然回身,举刀刺下!   
  长夜厮守(1)   
  刀光划破黑暗,朝那黑影当胸刺落。 
  刀锋只差寸许刺到,云漪腕上骤然一痛,被他紧紧钳制住,高大黑影近在眼前,将她整个人罩住。熟悉的男子气息逼近,带着若有若无的烟草香和莫名温暖的味道。 
  “下手这么狠?”他翻腕一带,轻松缴去她凶器。 
  映了窗外微弱光亮,刃身寒芒在他手中一闪即敛,瞬间映上那英武眉目。 
  昏暗之中,他一双眼睛格外锐利,雪光似的将她洞穿。 
  “是你……”云漪身子一软,被他伸臂揽住,顺势带入怀中。贴上他健硕胸膛,云漪终于缓过神来,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重重喘出,惊魂未定地望了他,只是急促喘息。 
  霍仲亨抛下匕首,一摸她额头,触手都是冷汗。 
  “怎么怕成这样,早知不来吓你了。”他笑起来,揽住她在床边坐下,云漪立刻挣起来,急急要去开灯。霍仲亨将她拽回身边,察觉她仍在簌簌发抖,甚至比刚才抖得更厉害。 
  ——她连身后是谁都没看清,第一反应便是抽刀,下手即是致命之处。假如今晚不是他,而是陈太或别人误入房间,势必已出人命。换作任何一个寻常人,就算胆大警觉,也不应是这样的反应。何况,她还在枕头底下随时压着匕首……霍仲亨凝视眼前女子,她也正定定望住自己,身姿紧绷戒备,似一只面对猎人的母豹。 
  云漪遍体冷汗,手脚都已绵软。 
  他的目光为什么这样亮、这样利,似两把锥子将她钉在原地……他怀疑了,必定是怀疑了!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神色,沉默对峙不过数秒,对云漪却是太久。 
  他抬手抚上她脸颊,沿下巴滑至颈项,掌心握枪多年磨出的粗茧摩娑在她细嫩肌肤,竟带起颤栗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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