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糜之音

刚结束完新产品广告行销会议，魏宸站在落地窗前点起一根烟，烟暮弥漫里望着窗外的公交车徐徐驶过。
    他的视线循着车身上霍子爵的海报所动，淡漠的面容上微微拧起。
    “魏总，江副理监正准备前往广告现场，是否要吩咐司机替您备车？”
    秘书适时的提醒，让他想起早先安排好的行程，他低头思忖了会儿，熄了烟后取了车钥匙便往外走。
    “不用，我自己开车便行。”
    交代了秘书□□事项，他步履略显匆促，不是等不及拍摄时间的到来，而是想早一分到现场，等着她出现。
    以往，他总让她等，因为心里有恃无恐，无论晴天雨天，无论在教学楼待得多晚，只要一踏出大门她总会守在那里。
    倘若当初没有那些风波，没有人将他隐瞒已久的事掀开，他们无疑会走至今日，今天他还是会踏上从医之路，或许，他们也早就共组家庭。
    只不过，往往会用上倘若叙述的人生，结果总是遗憾。
    来到郊区的片场，江琪已经先到一步正与导演商量细节。他以为还得等上几个小时，没想过霍子爵竟早早就来到现场等待。
    沉默的视线兜兜转转了一圈，才在角落看见唐川宁，娇小的身影正低着头，熟练的替换相机镜头。
    他微微笑了起来，想起以前她总记不住电子产品的操作方法，买了新产品总要吵上他一晚，当他忙着念书没空解答时，她便将东西扔在他那，等着他闲暇研究完时再去授业解惑。
    没想过才几年光景，这个小姑娘竟然跃身专业等级，挂着相机的小身板子显得有模有样，以往的娇气与事事依赖似乎是上辈子的事。
    将烟熄了，才要迈开步伐朝她走近，没料霍子爵却早先他一步，拿着顶棒球帽扣在她脑袋上。
    专心一致的某人吓了一大跳，抬头一见是他，没好气的朝霍子爵的肩膀用力捶了一拳，然后自己痛得嘶牙裂嘴。
    见两人打闹嬉笑的模样，他蓦然忆起上回在小区里，站在她身侧的男人不是霍子爵是谁。
    这么一连贯，魏宸的目光不禁沉了下去。
    看他盯着川宁的模样，不难想见与自己有同样的心思，只是因为身份关系，他将感情藏得隐晦，而川宁对这事儿向来少根筋，这种程度的打闹还不足已让她意识到旁人有心。
    说来可能显得小心眼，他却在心底松了口气。
    如果真是如此，霍子爵的立场不比他无奈，他们之间，谁都没赢在起跑点上。
    不远处的江琪一见主子来盯场，又见他一脸凝肃，还以为是哪边没做好，跟导演的最后确认也草草先告了段落，立即迎上前去，“魏总，没什么问题吧？”
    “霍先生几点到的？”他紧盯着霍子爵，目光微冷。
    “一点刚过就到了。”江琪正纳闷魏总提这问题做啥，又听他接着问。
    “那唐小姐呢？”
    江琪一愣，还是如实回答，“他们一起到片场的啊。”
    听到这答案，魏宸有片刻的讶异，但在看到下属疑惑的眼神，他立即收敛深思，换上浅笑，“没事，去忙吧。”
    导演这时站到场中央，高喊一声立即进入拍摄，他慢慢的走至唐川宁身后，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站在这不冷吗？”
    她吓了一跳，立即回过身，“你怎么也来了？”
    魏宸苦笑，“我就这么不受妳待见。”
    “我不是这意思……”她干笑几声，迎向他的视线，“我以为你这种等级的主管都是不用干劳力活的。”
    他们家总监就是这么一个人，动嘴动脑就是不动脚。
    “我不一样，什么都得自己来。”
    这话一下让他们共同的记忆回潮，确实，魏宸跟别的人不一样，一切都得自己来，以前是这样，现在，她没想过依旧如此。
    看他西装革履，气度从容，一派成功商人的模样，与以往的学者气息大相迳庭，尽管都是同一个人，看在唐川宁眼底依旧有那么些遗憾。
    “工作还顺利吗？”
    魏宸的声音轻缓，目光落在远处，倘若仔细一看，会发现他心思其实不在话上。
    “还行。”她应了一声，察觉有道目光从片场中盯着自己，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她回以清澈透亮的坦荡荡目光，两人眼神在不知名的境界里微微角力，最后还是让在一旁看不下去的魏宸给绞断。
    “我替小凡上回的玩笑跟妳道歉。”
    一提起那件事，她终于将注意力给拉了回来，慢慢的将目光挪回他身上，“没事，虽然当下很意外，可是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好讶异，你们是夫妻，她知道我的身份也是应该。”
    她的不以为意却让他急迫的想解释，“她是自个儿去查的。”
    她微微一怔，“为什么？”
    “因为……”魏宸语气显得有些不自在，“她在我的皮夹里看见妳的照片。”
    基于反射条件，那句为什么是她没多深思下的产物，只是得到的答案，让她后悔起自己的嘴快。
    拍摄已经正式开始，除了音乐声，所有人皆是肃穆的盯着屏幕，唐川宁咬着唇，黑色眼珠略略转动了下，突然道：“我去买杯咖啡。”
    片场距离街上有段距离，她跟小T打过招呼便离开。
    一路上，唐川宁的步伐显得有些急迫，因为买咖啡只是顺便，其实她是为了替霍子爵去买些草药。
    刚在车上听霍老板咳了几声，她想起从唐欣那要来的润喉配方，正打算去中药行买几味药材替他泡壶茶，可是后头跟着一个魏宸，让她询价问药都放不开手脚，可偏偏，她没有其他时间去做这些事。
    “你确定要跟着我，我还得要一会儿才能回去。”
    魏宸一怔，语气有些无奈，“嫌我碍事？”
    她抬起无辜的双眼，呐呐道：“不，我只是怕浪费你时间，因为待会还得去超市买个保温杯、茶包袋，然后分袋泡茶……我看你应该不是有那时间陪我耗的，况且导演拍摄一个段落肯定要问你意见，所以，你确定现在不回头。”
    “不用。”
    他声音显得有些粗暴，唐川宁怔了下，默默低下头，“那好，你就多等我一会儿吧。”
    买完了薄荷跟甘草，她找了间星爸爸要了热水泡茶，又从包里抽出一张卡，习惯性问了魏宸一句，“我报公帐，你想喝什么都行。”
    “我现在还需要妳请客吗？”
    这话有些重，唐川宁心一惊，才知道自己彻底踩到雷点。
    “对不起……”她站在桌旁有些手足无措，直到他站起身，她依旧没敢坐下。
    端回两杯咖啡，魏宸已经重新整理过心情，儒雅的笑意挂在唇角，仅是眼中还有着一丝纠结。
    “听阿姨说妳在出版社工作得很不错，我一直以为妳会去考电视台记者。”见她低头咬吸管似乎有些内疚，他拍拍她的脑袋，语调轻柔的转换了气氛。
    “我妈？”以她这素质考不上记者没什么，魏宸跟韩女士会联系才值得稀奇。
    仿佛读出她内心的疑问，魏宸随即道：“药厂与医生之间关系紧密，我现在常有机会跟韩阿姨见面。”
    她恍然大悟，随即慌张起来，“如果她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当初魏宸养父母收贿被逮的新闻冷饭重炒，害得他丧失交换学生资格的始作俑者她很清楚，那时她的天真间接伤害了他，现在更不希望功成名就后的魏宸再往死胡同闯。
    见她毫不隐藏的关切，他淡然噙着笑，“阿姨很客气。”想了想后又补充，“我有机会到长京，也是透过她的牵线才成。”
    当初介绍他与长京千金认识，韩悦可能没预想他会成功，以至于在医学研讨会上见到他以长京主管身份出席，她的讶异显而易见。
    虽然讽刺，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不必建立于情感，利益有时比情感更为坚不可摧。
    “你们……相处得这么融洽啊？”说不惊讶是骗人，但她想了想，又觉得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药厂总经理这职位对韩女士而言，总算是能平起平坐的身份地位。想当初分手时，她哭得死去回来，韩女士只默默丢了句话：”哭什么，他要争气有出息了，以后再把他追回来也不迟。“
    现在想想，就知道韩女士根本没看好过魏宸。
    而她，现在想追逐的人也早已不是魏宸。
    “过这么久了，是人都会改变。”
    魏宸一如既往微冷的嗓音将她拉回现实，对上他的双眼，她有些恍如隔世，“是啊，今非昔比了，她肯定对你刮目相看。”
    因为不可同日而语，魏宸眼中有着傲气，仿佛过往不过是片浮云，她却有些怔然……所以魏宸释怀了吗？因为爬上了高位，他们都能不计前嫌谈笑风生了？
    “阿姨当年的做法虽然不对，但我可以理解，一个穷小子没身份没地位能给妳什么，要我是你的父母，肯定也要妳跟这样的人分手。”
    当话题回到这些陈年往事，即使他们都身为当事人，她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提醒，
    唐川宁一口气喝完咖啡，抓起保温杯，“出来久了，我们快回去吧。”
    但是对座的男人却是抓住她手腕，轻道：“妳如此见外，是介意我已婚的身份？”
    她抽回手想摇头，却听他自顾自的接下去，“我现在就能告诉妳，我们协议孩子出生就离婚。”
    她不解的抬眼，觉得有些荒唐，“为什么？”
    他苦笑，“不是所有夫妻结合都是因为爱情，她知道我有放不下的过去，我知道她为了家族追求婚姻的原因，我这么说妳能明白吗？这段婚姻只是各取所需。”
    说着这话时，魏宸的神色淡然，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她实在无法理解，什么样的人会把婚姻当儿戏，把小孩当筹码。两个人的结合不该是最单纯的一件事吗？
    她站起身，将自己的咖啡钱放在桌上，“你选择了什么，时间就回报你什么，你不在的时候我挣扎着过，你出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泥沼，我不能、也不想回头了。”
    兴许是因为她坚定的口气，魏宸有些仓皇，“妳就没想过我经历了什么，所以才成了今天这样子？”
    这问题她答不上，只是默默看了眼时间，“我真的该回去了，霍子爵不喜欢人开小差。”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不再坚持。
    匆匆回到片场时，唐川宁便四处张望找人，这时霍子爵正在换装，见她回来嘴角不自觉一扬，朝她勾了勾手。
    “跑哪去野了？”
    她躲过霍老板的魔爪，将保温杯递给他，“薄荷甘草茶，喝了马上身体好。”
    他接过杯子，碰到她冰冷的指尖时，眉间一攒，“以后到片场后别乱跑，外头治安不好。”
    “不怕，我有你电话，绑匪要讨赎金我肯定让他拨给你。”
    “………”
    仰头喝完一杯比例完全不对劲的甘草茶，见她满心期待等称赞，霍子爵忍下满嘴凉意，随手拍了她的头以示赞许。
    广告拍摄直到深夜十分，没有意外的，魏宸坚持待到结束，而唐姑娘正在角落赶着专栏，右耳听着现场状况，左脑思索著文案，但是过度用脑通常没好下场，她垂钓着脑袋一整夜，最后“嗑”地一声敲到桌面，打翻了一杯咖啡，也终于打醒导演杀红的双眼。
    “爵哥啊，再补几个镜头就杀青，您多担待，一会儿请您早餐啊。”
    因为女模的不入戏，短短几分钟的广告硬是拍了十多个小时，霍子爵虽没发难，但见他神情略显疲惫，导演见状也只能赶紧喊停，“不如这样，咱们休息半小时。”
    接过小T手上的吸水毛巾擦拭湿发，见唐川宁眼神空洞，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他将拧干的毛巾盖上她小脸，轻声说了句，“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拉下毛巾，她忍住一口呵欠，死命摇头，“我不困，你茶还要不要，我买了足足一个月份耶。”
    一看唐川宁又要去泡茶，霍子爵只能急急按住她肩膀，“别逞能，上回妳自告奋勇陪着练团，谁知道半夜就睡得不省人事，还发出震天鼾声，记得吗？”
    她老实摇头又点头，“睡着我记得，鼾声不记得，你肯定在唬我。”
    这发言让霍老板险些失笑，只是为了不让这姑娘在片场睡翻过去，他只好利诱，“现在这时间快速路都没车，不想试试新车？”
    果然，她一听精神都来了。
    “要的要的，为了增进我的开车技术，也为了确保你人身安全，练车是有必要的。”
    “行，但别练太久，到家给我信息。”
    抓住唐川宁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她什么都不遮掩，坦荡荡的写脸上，不捉弄她都对不起自己。
    “川宁，我送妳。”
    没预料到魏宸仍待在片场，她愣了下，扬起手里的钥匙，“不用，我有车了。”
    因为导演重新喊了Action，闹哄哄的片场瞬息安静了下来。冷水从天而降，霍子爵搂着女模闭起眼，不去看她离开的背影。
    拥有这个身份，很多身外之物他比魏宸更有能力给予，但这时，他不得不承认，就是那并肩而行的一段路，大多时候对他而言都是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