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糜之音

春天尾声迎来日本的毕业季，经过三年日夜苦读，唐小姐终于能拿到人生里仅次于结婚证重要的专业证书。可看着挂在椅背上的学士服，她整个人显得郁郁寡欢，看着窗外的樱花也显得有气无力。
    谁让她兴奋过头在毕业典礼上跌一交，当场吓坏了台上的指导教授，虽然送到医院检查后证实只是受到惊吓，没啥大碍，但是医生让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霍老板给收买了，以“慎重起见”的名义将她收押禁见。
    所以她才有了时间悲伤春秋，想起大四时曾得到交换学生的机会，却因为魏宸的不乐意而迟迟没法成行，于是渐渐地从搁置到彻底遗忘，直到某一日让她给完成了，才惊觉人生的转折冥冥中都注定好，老天现在不给的，未必永远得不到。
    愤愤窝了两晚上，好不容易熬到医生点头出院，回到学校时已经人去楼空，行政单位早就关门放寒假去。
    气愤的打了电话给补眠中的男人，不分三七二十一先哭一顿再抱怨一回，逼得霍子爵不得不起床把人哄开心了才作数。
    “对不起啊，都是贺尔蒙害的，你回去睡吧，晚安。”
    掏出面纸擦干眼泪，她立即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掐断电话往学生餐厅走去，途中经过就职公告栏时，不期然就让一张招募海报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全开印刷的海报上印着亚洲原创音乐人大赛的随行翻译招募活动，评审除了几个耳熟能详的作词作曲家，最受注目、同时也是海报上最醒目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刚被自己闹过一回的霍子爵。
    仔细阅读了招募条件，她立即掏出手机填写了报名表，可写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规规矩矩的走正常管道肯定耗时耗力，于是晚餐时她喝了口味增汤，状似不经意提起。
    “肖大哥，我今天在学校看到亚洲原创音乐人大赛的活动，你也是评审之一啊？”
    肖恩在唐欣碗里夹了一块鱼肉，顺手替她拔出几根鱼刺，轻应了声，“嗯，预计担任全程活动的评审。”
    “喔……”
    意识到她想问的不是这问题，肖恩眉梢一抬，不动声色地问：“子爵没跟妳说他也会一起担任评审？”
    “只说来工作三天，没说是什么活动。”她耸耸肩，夹起一筷子的牛蒡丝。
    肖恩想了想，突然放下碗筷回到书房拿出一张门票给她，“想来的话随时可以。”
    盯着那张贵宾券半晌，她灵机一动，再认真不过提议，“只是参观没意思，我自愿当他的随行翻译，这点你应该使得上力吧？”
    唐欣输人不输阵，立即高举双手喊，“我也自愿当义工，只要让我跟着你见习。”
    肖恩淡淡的瞥去一眼，看了下她学单车摔断的右腿，“妳就不必了，在家乖乖练琴。至于妳……”
    看着唐川宁这尊大佛，肖恩颇为头疼，联系了相关单位后，满是无奈的收回那张有钱也买不着的贵宾券，“明天带妳去面试。”
    因为有后台可依靠，又拿着一张同声口译硕士毕业证，唐川宁岂有不被录取的道理，在进行几天的职前训练后，她也不畏惧自己是特殊身分，带着顶棒球帽，就跟着肖恩一起等在入境大厅。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随行翻译会是我吧。”
    瞧她一股脑儿的得意劲儿，就算肖恩是谦逊有礼的暖男代表，这会儿连客套的笑也挤不出来。
    “川宁，说好就一场活动，多的可不行。”他拧紧眉稍，紧盯着入境大门。
    “知道了，但是参加哪一场可以让我选择吧？冲着我不收费的份上。”
    肖恩叹了口气，不打算再吭声，一见到目标立即迈开步伐领着烫手山芋朝霍子爵走去。
    近来霍子爵虽然减少荧光幕前演出，音乐表现却远比过往精彩，机场里满是死忠歌迷，一看他步出入境大门，此起彼落的尖叫声瞬间四起。
    好在日方保安训练有素，歌迷再狂热也靠近不了半步。她捂着耳朵跟在肖恩后头，虽然入境旅客众多，但是看到孕妇还是自动自发为她让开了条路，也因为如此，本来可以隐身于人群里的她一眼就让霍子爵给瞧见。
    如果这时她能抬头看看实况转播，就会发现他的脚步在望见自己时明显顿了下，表情刷上一层夹杂无奈的薄怒，可随即又恢复神色，扬手朝全场歌迷致意。
    入境大厅到停车场不过短短的几百公尺，他走走停停，好脾气的替歌迷签名拍照，几乎是有求必应，歌迷们狂喊暖男霍子爵，简直是疯了似地为之尖叫哭泣，可他们怎知道这男人一上保母车，变脸似地就换成另一张脸孔。
    以美乐蒂为首的三个女人见到两人一前一后上车立即佯装“时差”倒头就睡，肖恩也摆明只要霍子爵在场此姝就不再责任范围内，早早便带着其他伙伴走人。
    以至于前往饭店的路上，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了安静。
    “生气啦？”轻轻扯了下他衣袖，唐川宁讨好的凑向前，“你好，我是本次行程的随行翻译，敝姓唐，请多多指教。”
    随意握下她的手，霍子爵支着额头满是无奈，“妳鬼点子可真多。”
    她撇撇嘴，“这可是学以致用，毕竟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谁比我们更有默契，他们不录用我用谁。”
    见她满面自信，霍子爵还想说退她，思考过后竟发现逻辑无懈可击。
    “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说比唱好听，妳赢了，唐小姐。”
    不得不承认，这三年让她变得更不一样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替她挡起一切，才发现她比自己想得还要勇敢自信，足以站在他身侧……不，是足以领着他前进。
    “那自然，我可是霍子爵跟班专业户。”
    瞧她得意的咧嘴而笑，他不自觉受她满心欢喜所渲染，忍不住将手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头，微微偏头像是在等着什么。
    纳闷的盯着霍子爵的举动，她才想透他的用意，却不得不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现在是他们的睡觉时间，吃饱饭后再来吧，那会儿他们会为了替我多消耗点热量而勤加运动，让我不至于还没生就先成了神猪。”
    看她不甚满意的捏了捏自己圆润的脸颊，霍子爵收起笑，再认真不过的称赞，“别怕，妳要是猪也会是猪圈里最有竞争力的那一头。”
    表情僵了下，唐川宁没好气的推他一把，“谢谢你喔，但是这句话一丁点都没安慰到我。”
    笑谈间保姆车已经抵达饭店，瞄了眼窗外国内外的记者群，收回视线才见她眼露一丝畏惧。
    浅笑着刮了下她的脸蛋，“刚才的自信到哪儿去了？”
    “自信建立在专业上，面对娱乐记者可不是我研究的范围。”
    发觉她真是让记者给吓怕，霍子爵收起笑意，扯了下她身上的工作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不行，怕什么就得去面对什么。”
    女人就是善变的动物，一听人家要辞退自己，她高傲的抬起下巴，朝自己信心喊话，“没事，我可以的。”
    “子爵，该下车了。”美乐蒂在外头轻声提醒。
    霍子爵朝经纪人点了下头，弯腰替还在心理建设的某人系好鞋带，又问了一次，“准备好一起上工了吗？小跟班。”
    虽然唐川宁信誓旦旦绝对能胜任三天的工作量，但是霍子爵可不许，考量她的身体状况下推辞了所有平面、电子媒体通告，仅出席一场音乐节目LIVE专访。
    该节目由半小时演出搭配半小时访谈所构成，平时都在电视台内的制式化摄影棚拍摄完成，但这一次为了迎接这位亚洲音乐圈宠儿的来临，大手笔租下惠比寿花园广场，将之布置成小型录音室的概念，仅仅就为了一个小时的演出。
    采访当天天气炎热，霍子爵在节目开始前的一个半小时就到，坐在遮阳棚下审视专为自己设计的场地，一面分心聆听唐川宁有条不絮在与制作人对访谈流程。这会儿他心思有些游离，一手接过小T递来的两瓶气泡水，扭开瓶盖直接就先送到她嘴边。
    因为他的在场，现场气氛本就透着紧张感，现在更因他的动作立即陷入一种诡谲暧昧的沉默气氛里，在周遭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的状况下，唐川宁喝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为了加强两人主仆的意象，她接下玻璃瓶，在众目睽睽下朝他九十度深深一鞠躬，当场把霍子爵给呛的……
    “我说妳，不考中戏可惜了。”仗着现场除了他俩之外没人听得懂中文，两人相隔五尺，一本正经的抬起杠。
    “我可没那本钱。”扭上水瓶盖子，她不敢喝太多水，就怕待会节目一开始要跑厕所。
    仰头喝下喝/□□泡水，见她还剩不少，霍子爵朝她勾勾手，顺势接收剩下的半瓶。
    “妳就是有本钱有动力，考上了也不让妳念。”
    “为什么？”她嘟哝着不解，“我对念书挺有一套的。”
    “听妳这么说就知道欠缺思考，光是面对那群妖魔鬼怪就有得妳受，还是乖乖当包租婆吧。”
    “哼，算你说得都对，我栽培儿子们总行吧。”
    此时外头一阵骚动，她狐疑的探头出去才知道是大人物翩翩登场。
    身为ASASHI电视台当家MC，见到霍子爵已经到现场待机，她眼睛一亮，标准的日式鞠躬后是一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你好，我是三浦，很高兴见到你。”
    显然下过苦心的中文让唐川宁也吓着，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还以为今天没自己事儿了，可惜后续发音不准破了功，惹笑一群正在准备的音控工程师。
    注意到唐川宁工作证上的翻译头衔，女主持立即拉过她的手说了一串，满怀期待的看着霍子爵。
    倒是唐川宁听完整个人都不对了，脸色扫过恻恻阴风。
    “她说，关注你已经很久了，节目结束后想邀你共进晚餐。”
    要死不活的语调惹笑霍子爵，“妳问问他，既然关注我很久，知不知道已婚人士不方便与单身女性共进晚餐。”
    横了他一眼，唐川宁从善如流以日文跟对方解释，就见女主持遗憾的叹了口气，万分不舍的在他手里塞了张名片。
    “她说，要让你有空电话她，带你在东京观光。”
    咬牙切齿的声音没让霍子爵收起笑意，似乎被逗得更乐，“跟她说，有空再联络。”
    心不甘情不愿朝女主持解释，对方理解的微笑颔首，本以为她会维持一贯的日式礼仪，怎料想她在离去前朝霍子爵投去飞吻，眼尾余光又瞥见霍子爵将名片放进口袋，唐川宁登时黑了脸，只差没引燃富士山爆发。
    “霍～先～生，我～还～站～在～这～呢。”
    瓮生瓮气的语调仿佛贞子从水井里发出来的可怕哭音，霍子爵笑岔了气，将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稍安勿躁，妳就是这样才不适合进演艺圈，拿了名片是给面子，说了要打电话吗？”
    “………”
    胡闹一阵，到了现场录影的时刻，她坐在霍子爵身后隐密的一角，戴着监听耳机仔细聆听台上演出者的互动。
    身为一个随行翻译，她的工作是专注的聆听、贴切的表达，但凡事都有例外。访谈进行到一半，主持人在广告空档以日文问了霍子爵一道问题，她下意识现在脑袋里翻译成中文，可随即惊得连母语都说不好。
    “怎么了？”注意到突兀的空白时间，他扭头看了她几眼，目光带着一丝谨慎与审视。
    “没什么，她说待会儿会问个彩排时没有的问题，未免你一时答不上，她想让你先知道。”捏紧腿上的打印纸，她似乎也是那迫不及待想得到答案的一人，“根据今早的外电报导，指出你准备在日本跟内地各成立一所音乐学校，预计巡演终场后开始执行这项目，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要退出演艺圈，再也不参与幕前演出？”
    霍子爵听罢一点儿也不意外，只露出高深莫测的笑，“知道了，我会想好怎么回答。”
    由于是LIVE直播，广告结束回到现场她也没法再多插话，只能克尽职守朝主持人颔首，示意她按照计划发问。
    这会儿霍子爵没有片刻犹豫，上身微微向前倾，双手在桌面搭成塔状，视线缓缓扫过台下八百名借由抽签所选出来的观众。
    “音乐家不会真正退休，只有灵感消逝时才是真正的死亡。今早的报导确实是我今后的计划，但说是作育英才可能把我看得太高，事实是我打算把多点时间放在家庭，至于是不是要再度复出演出，等我的孩子大一点再说吧。”
    当口译是一种很特别的职业，特别是为自己在乎的人进行语言交换时，会比别人有更多的优越与成就感，因为那一刻你与被翻译者亲密相连，所有耳语与眼神只有你俩知道其中含意，这一次更甚以往，她一字一句说得尤其缓慢，因为内心反覆咀嚼与确认，这一刻不是在做白日梦。
    节目结束后，霍子爵将女主持的名片给扔进垃圾桶，忙里偷闲以参观的名义带着她在肖恩任职的音乐大学闲淡漫步。
    两人十指紧扣，共撑一把遮阳伞，她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一计民生问题，“以后不工作了我们母子怎么办？”
    将伞往她那处靠过去，即将失业的某人语调从容，似乎一点也不当成事，“不怎么办，我栽培妳三年，看妳今天的表现如此出色，也是时候靠妳养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她大呼不敢置信，“我还怀着孩子呢。”
    见她神色不满，霍子爵赶紧解释，“妳工作时我负责带孩子，咱们女主外男主内，妳不用再推辞喜欢的工作，想去哪就去哪，岂不是很公平。”
    她想了想，“那还差不多。”
    校园走过半，迎来美乐蒂与小T，知道这是他得为下一个行程奔波的意思，唐川宁没有犹豫松开他的手，用力推了他一把，“还有三个月宝宝就要出生了，你加把劲儿攒钱，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