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糜之音

他注意她很久了。
    从来没有人在他的场子里摆出那副表情。
    茫然、讶异、索然无味，甚至……还有闲情左顾右盼。
    霍子爵拿下耳机，视线直盯台下某处，“美乐蒂，那家伙是谁？”
    在人海里，他本不会多留意一个少女，只因她脖子上挂着一张贵宾证，却不知轻重的在摇滚区冥想发呆。一片花海里，特别引人注目的永远是未开花的那朵，而她，就是那不分季节兀自自闭的一株，不想注意，也难以忽略她在人群里跌跌撞撞，甚至被迫帮忙拿灯牌挥舞的窘迫。
    “谁啊？”正跟舞台导演确认时间的经纪人分心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正色道：“她就是银河集□□来的采访编辑。”
    “呦，跟班姑娘也来啦。”化妆师蔷薇停下手里的活儿，将脑袋搭在小T肩上张望，“喂，我有没有看错，她带着耳塞？”
    “妳没看错，她塞起耳朵来听演唱会。”霍子爵扭开一瓶可乐，回想片刻，“什么时候决定这项目的？”
    摘下监控耳麦，美乐蒂显然没好气，“一个半月前，银河集团，四年一千万代言合同，一本文字书，记起来了吗？”
    “不记得。”
    忍下想捶人的冲动，美乐蒂替摇钱树顺了顺衣领，笑容可掬，“……你说想当跟班贴身采访，那人必定得谨慎挑选，所以让对方来看今晚的演出，合拍就录用，不合拍就换人。现在呢，合还是不合？”
    “不合。”
    将可乐瓶以完美弧线抛进垃圾桶，刚好前台的乐团演奏也进入尾声，霍子爵在蔷薇的快手下换上另一套演出服，重新戴上UE耳机准备上场。
    美乐蒂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答案，连忙跟在他后头晓以大义，“子爵，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那姑娘是总公司认可的人，就算她不粉你好了，那不是更好，代表不会找来一只黄皮子，对你不安好心。”
    踏上升降舞台，霍子爵居高临下瞥了经纪人一眼，朝后方舞台监控弹了个响指，“搁着吧，夜还很长。”
    站在这个位置的次数已经没法计数，十年生涯，他很清楚如何懂得掌控节奏炒热气氛，台下一万五千名从全国各地透过抽签而来的歌迷是他的荣耀、他的自信、他的骄傲，谁能不臣服于他？
    快节奏的主打曲间奏中，BASS手心情让快速飞弹的指尖撩嗨了，站到提词机上丢下PICK，兴致高昂以百米般的速度滑过台下上百双手。多少人想要那片沾有专业乐手汗水的弹片，可偏偏，那羽毛似地小东西就这么不偏不倚掉到唐川宁脑门上，她随意一抹，就把东西牢牢抓在掌心里。
    周遭一片失落的叹息里，她把弹片再度以指尖弹出，乘着风，落到了更后头的某个幸运儿手里。
    这会儿，连长相俊美有小GD之称的BASS手面子也挂不住，频频朝霍子爵投去活见鬼的眼神。
    “那家伙有什么毛病啊！”
    透过监控耳麦骂了句，霍子爵视线再次瞥向她的方向。这会儿她没让PICK砸，倒像是只误闯丛林的兔子让人左挤右推，脸上布满为难与惊惶，就是他多少存着想看好戏的心里也顿生不忍。
    “别分心，子爵谈话后进最后一首歌。”
    经纪人在频道里提醒，私下不免摇头叹气，这姑娘不花痴固然好，但也未免太状况外，未来是福还是祸变数可大了。
    适逢四月一号愚人节，特别安可曲特意安排经典老歌以致敬多年前在今日跳楼身亡的抑郁症歌手。
    舞台下有不少年轻的孩子，前奏一起，在一片茫然的眼神中，没有意外的只剩悉悉卒卒细碎议论声从近至远蔓延开来。唯有她，在听见前奏的那一瞬间，仿佛电力充盈完毕的充电宝，目光灿烂，兴奋的挤过几个人回到台前，高举手里的CANON相机，直冲他连拍。
    活在镁光灯下的人永远都有意识镜头的本能，但是当霍子爵将目光对上她的镜头，却发现焦点不在自己，而是在后头屏幕特意剪辑的片段上。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他刻意往右站去，立即见她拍飞苍蝇似地甩动右手，示意他别挡路。
    即便是如此荒唐的场面，他却不慌不忙，拿下耳麦走回舞台中央，以最少的伴奏唱出当年那首让红勘场上歌迷醉心也碎心的歌曲。好歌无须卖弄技巧，只需要悼念与惋惜。他的声线一向高昂，但是今晚不同，放松嗓子唱出的曲调像一杯酒窖深藏的醇酒温顺，不自醉，却醉人。
    间奏短暂休息间，敛下的眸子不自主落在四十五度角方向，这次，她不再茫然，而是微眯起眼跟着轻哼，纤细的肩膀仿佛微醺般随着曲调轻摆，见到一旁年长的歌迷泪眼汪汪，更感同身受似地朝对方递去面纸。
    没有来由心触动，让他意外的慢了半拍，小提琴手递来疑惑的视线，他却不着痕迹弥补而过，随即踏着稳定的步伐来到她面前。
    人是感知的动物，他的凝视迎来她好奇的注视，但即便是对上眼，她也不像一般歌迷有所出脱表现，反倒是弯起唇角，扬起双手无声鼓掌。
    掌声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但是来自一个陌生的女孩却让他心生震撼，仿佛初次登场一般仓皇。
    有意识的收起目光投向远方，一万五千只幽蓝色灯海仿若夏夜的萤火虫，他一一细数，可视角总是绕过千山万水回到她身上。
    “子爵，倒数五秒走到标记定位。”
    唱完最后一段，美乐蒂在耳机里细心提醒，他搁下麦克风，走到舞台中央闭眼抬手，迎接演出最后的瞬间烟花。
    不舍的欢呼里，他缓缓睁开沉着的眸子，烟硝弥漫中只往某一方向望去，却发现那处早空了一块，将他的莫名期待生生斩断。
    说不上是遗憾还是不甘，带着略沉的步伐下舞台，一旁的执行经纪人立即上前替他拆下耳机。接过一瓶温水，他轻啜了口，随口问起。
    “她人呢？”
    “谁？”小T正收起机器，漫不经心回着。
    “那个有毛病的家伙。”霍子爵视线扫过每一张脸孔，目光显得有些起伏不定，这是鲜少有的事，以至于小T谨慎的又问了次。
    “爵哥，你找美乐蒂还是蔷薇？”
    “都不是。”口气虽平静，可略略转动的眸子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小T立即心领神会“那句有毛病的家伙”指的是何方神圣。视线绕了后台大半圈，敏捷的在舞台导演身旁找到那娇小的姑娘。
    “喏，在那缠着林导。”手里接过霍子爵脱下的外套，身为执行经纪人，小T显然也颇有自己的想法，“这到底是上心还走心，该巴结的人不来，缠着导演做什么？”
    兀自发表过高见，察觉身旁人始终未曾开口，她耐下性子，试探地问：“要不，我去喊她过来见见世面？”
    “不用了。”从冰柜里顺手抓了瓶可乐，“我去跟她聊聊。”
    “爵哥，这不符合规矩。”小T明显的不认同，要也该是那姑娘过来拜码头。
    怎知霍子爵头也不回，只丢了句，“规矩？在这里我就代表规矩。”
    空气略显闷热的后台边，他能瞧见她白皙纤细的脖子上淌着一颗颗晶莹的汗水，苹果般的双颊透着闷出来的红晕，本想将可乐贴到她脸上，一走近，注意力反而让她手里的动作引去。
    以着身高优势，霍子爵居高临下扫过屏幕一眼，不过一眼，便让他露出鲜少有过的窘迫。
    档案画质不算好，但声音特别清晰，那是他初次比赛的影片，也是这一生唯一一次的败北。
    尽管档案网上早流传已久，但真实的人性就是不喜让人瞧见自己一丁点儿的失败。他伸手想按下暂停键，没料想手都没搭在她肩上，便见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了出来，渐渐地，鼻音也越来越无法忽略，照理他该送上一条手帕，或是一包面纸，可是冥冥中他感知到危险的讯号，仿佛一触碰她，隐藏在心底的某些秘密便要倾巢而出。
    踌躇的时间没有太长，小T手里夹着件飞行外套跑了过来，脸上罩着一层薄汗，“爵哥，范晓晰来突击采访了！”
    霍子爵没有意外，本来这个女主持就爱搞这套。轻描淡写瞥了唐川宁一眼，他接下薄外套，迎向满眼期待的美乐蒂，“下周一八点就让她上工，逾时不候。”